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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草花二十二周岁了,在农村,那就是二十三的姑娘了。二十三的姑娘不出嫁,要被人说的。让草花等他吗?怎么等?在清水河屯等,还是在省城家里等?如果在省城等,不结婚,就没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没有户口,工作也难找。那怎么办?如果在上学前结婚呢?父母会不会同意?楚一凡摇了摇头,提出这样的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怎么办?怎么办?在不断的追问中,楚一凡慢慢体会到,人生原来真的不像想像的那样清晰、简单和美好。有太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就像一头头潜伏着的怪兽一样,随时会从哪个地方蹿出来,拦住你。而你又必须面对。
陷在困境里的楚一凡此时还没有想到另一个问题,因为他从来就不会把这当做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和慕容欣蕊的关系。在父母那边,是已经把这事定下来了的。只不过现在不到时候,还没正式对两个年轻人提出来。如果把这问题也算进去,事情就会更加复杂,那他就陷入了一个更大的困境。
其实,只要他细心一些,便会注意到细节的变化。比如黄怡总是要找些事情出来,让他去慕容家办,又比如,宋阿姨也总要找些事情出来,让欣蕊到楚家去办。欣蕊来了后,黄怡就一定要把她留下吃饭,呆到很晚,这时候就顺理成章地让楚一凡去送她。楚一凡送欣蕊,是骑楚雄飞的“飞鸽”自行车。没下乡插队的时候,楚一凡也经常送欣蕊回家。那时候欣蕊总要用双手拽住楚一凡的衣服。楚一凡有时候恶作剧,把车骑得飞快,欣蕊就用双手搂了他的腰。可是现在却有了变化。欣蕊老老实实地坐在后边,手把着车座。楚一凡也骑得很慢。两个人有时候一路上也不说一句话。各想各的心事。还比如,大人们经常从单位拿回一些电影票,虽然没有什么新片子,但一九七七年的春天,被允许播放的老电影突然地多了起来,这时候大人们总是说我们看过了,你们没看过,去看吧,很好看的。然后两个人就去电影院。楚一凡只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才能有暂时的放松。小时候大量的阅读,也培育起了他对电影的兴趣。他有时候给欣蕊分析几句,欣蕊就觉得他真是了不起。看过了电影,自然又是楚一凡送欣蕊回家等等。
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楚一凡仍是没有多想。这个高个子欣蕊,还是他的妹妹。他陪她在一起,送她回家,都是尽一个做哥哥的责任。他在做着这些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两个妈妈的苦心,只是依着和欣蕊从小一起长大的惯性,来来往往,出出进进。两个妈妈想为他们培养感情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是徒劳的。因为除了草花,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是麻木的。他原本计划着,春节过年的时候,趁着爸妈心情好,把草花的事“渗透”一点,然后春节一过,他就回清水河,办理招工回城。他不能想像与草花的分别会超过一个月。可是现在,计划全被打乱了。他的妈妈黄怡说,不回了,回什么回!就在家复习,我们全力保障!
恋曲1976 十三(3)
这样,就连楚一凡想好的一个折中的计划,都不能实现了。他曾经想过,回到清水河去复习,如果这事被慕容叔叔言中,真的可以考大学,那么考试的时候再回城,那样,起码可以与草花呆一段日子,两个人也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商量一下未来怎么办。如果慕容叔叔的猜测不准,那就还是得招工回城。
黄怡是个脾气不好的女人,又有心脏病,所以在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她的话,说一不二,连楚雄飞都让着她。楚一凡从小就被笼罩在家长式的氛围之中。楚一凡在清水河屯与草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恋爱,是做好了要过妈妈这个难关的准备的。虽然他的决心已定,但他也想到了那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战斗。所以,他不想在考大学这件事上,不想这么早就与妈妈对立,那样的话,会影响他说服妈妈接受草花,而说服父母接受草花,是一件更大的事。他不想让事情更加复杂和难办。
可是,就这样在家里待下去,草花怎么办?
一九七七年的春天,注定了要让这个叫楚一凡的青年受尽折磨。在这个折磨中,正月十五如期来到了。
大人们商定,复习的地点就定在慕容家。因为慕容家有书房,安静。更重要的是,慕容言还可以辅导他们。在那些天里,两个妈妈轮着番地为他们做好吃的,日子温馨极了。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慕容言这个大学教授辅导他们。楚一凡在校时就是个好学生,他的理科稍差些,但也在中上等。至于文科,那就不必说了,按慕容言的看法,楚一凡的文科水平与一个大学一年的学生几乎不相上下。所以,更多地是由楚一凡来辅导欣蕊。
开始的时候,楚一凡还有点心不在焉。他实在是惦念远在清水河的草花。他一想到草花的时候,就想此时她在做什么?是在队里干活?还是在家里帮妈妈做饭?或者,坐在吊桥边那块大石头上,看清水河,听河水哗啦哗啦地流淌、回忆她落水那天的情景?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也在思念他吗?
每到欣蕊问他问题时,他才回过神来,讲完了,又愣神。欣蕊担心地问,你在想什么?不舒服?
楚一凡说,没有,你不用管我,你好好看书。
欣蕊说,我看你有心事。
楚一凡犹豫了一下说,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看书吧。
欣蕊的心好像被冰块给挨了一下。从小到大,楚一凡都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她觉得这个人突然有点远了,跟自己有了距离。她有些委屈,心想我是关心你,还说跟我没关系。从小到大,你的什么事跟我没关系?你愿意吃什么菜、你睡觉喜欢多高的枕头、你写作业时桌上的书需要怎么摆、你看书感动的时候眼睛会湿、你会唱六首“黄歌”、你偷过同学的一把小刀、甚至你上厕所的时候一定要把外衣外裤都脱去,这些我都知道,你说你的什么事跟我没关系?
心里委屈着的欣蕊,很快又原谅了楚一凡。她想起在她第一天去印刷厂上班的那天早上,她的妈妈宋美秋就对她说,从今天起,你就是走上社会的人了。走上社会跟上学不一样,会有很多事。有些事,需要你自己处理,有些事,可以对爸妈讲,我们会帮你。至于哪些事要说,哪些事不用说,那全看你自己,妈妈不勉强。欣蕊想,妈妈说得对,她和楚一凡,两个人毕竟都走向社会了,他还去了那么远的叫清水河的地方,当然会有自己的事。他可能不便跟我说吧,也可能真的是跟我没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说呢?这样想着,她就原谅了楚一凡。
恋曲1976 十三(4)
可是,听到楚一凡这样说了之后,欣蕊也有了心事。她的心事就是,楚一凡在想什么?
痛苦着的楚一凡又一次忽略了一个细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欣蕊已经不跟他叫一凡哥了。这个被楚一凡当做妹妹的姑娘,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另一个角色。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早就被大人们定为了她的丈夫的人,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大的变化,那变化是她、包括她的父母以及他自己的父母,连想都不可能想到的。
这两个年轻人,被当做了慕容言对时局猜测的试验品,在其他同龄人还在工厂、在农村、在别的什么地方按部就班地过日子,甚至有的人已经结婚生子——在这样的时候,他们提前进入了许多同龄人还要几个月后才能进入的状态。按理说,他们是幸运的。可是,两个人因为各怀心事,楚一凡惦念草花,欣蕊则对功课不感兴趣,同时又总在揣测心事重重的楚一凡在想什么,所以,复习进行得并不顺利,也没有热情。
楚一凡度日如年。欣蕊也度日如年。
只有慕容言坚定地坚持着他的预感。他不断地给楚一凡和欣蕊打气。他对楚一凡的要求比较高,希望一凡起码能考上他所任教的这所省城大学。而对欣蕊,则要求她只要能考上本市的任何一所大学就行。
直到六月的某一天,慕容言在*工作的朋友到省城出差,给慕容言透露了来自北京高层的内部消息,这消息证实了慕容言对恢复高考的猜测是极有可能的。这个消息指向的就是,在不长的时间内,国家定会做出重大决定,只待时机。慕容言手里捏着他心爱的烟斗,面色凝重,坚定地说,等着吧,我相信不出今年。
事实证明了包括慕容言在内的极少数人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以后,有关高考的小道消息越来越多,更多人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就连被爱情煎熬着的楚一凡也如梦初醒,很大地振奋了一下,开始认真地对待复习和考试的事情。之前的一切都像在做梦,他一直有些怀疑慕容叔叔的猜测。现在好了,他又一次佩服了这位大学教授。
振奋了过后,问题仍然是问题。对于功课,楚一凡是有信心的。他更加担心的,还是他和草花的事。这个事和考大学的事发生了遭遇,给他出了一个措手不及的、极大的难题。这难题可比考场上的难题要难解得多了。他开始还有着隐隐的侥幸,想着考大学的事可能不是真的,那样他就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一步一步地实现。可现在,考大学的事,越来越像真的了,而以他的成绩,又十之*会考上,那么,草花的问题,就极其严峻地摆在面前了。
重要的是,他必须尽快回清水河。重要的是,他将怎样跟草花解释这突然发生的一切?重要的是,他将如何让父母相信,他是怎样深深地爱着这个清水河的姑娘,而这个姑娘又是怎样地好?一切都是重要的,重要的问题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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