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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在他和整个地堡都一起高高地抛向天空的时候,他声音轻微地吐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两个字。
——干娘。
十五分钟后,部队攻下扣当山越军核心防御阵地并很快占领主峰。
当关京阳在扣当山被一股耀眼的火柱托向天空的时候,五十四军军部机关俱乐部副连职干事余兴无突然感到一阵巨烈的撕裂感。二十五岁的前舞蹈演员余兴无当时正在处理一批全国各地寄给前线将士的慰问信件,她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裂心痛慑获住了,因此她不得不用力地捂住心口,她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仿佛灵魂中有什么东西突然折倒了,断裂了,一刹那间消失在一片烟尘之中。俱东部主任后来回忆起,余兴无那一天脸色非常苍白,非常憔悴,就像全身的血液都被从她那美丽的躯体中抽空了似的。余兴无是在五月份才知道关京阳战死的消息的,那个时候部队已从越南境内撤回,并陆续返回驻地,忙着评功,开总结会,处理伤亡指战员的善后事宜。关京阳作为一等功臣被报到军里,军里要求整理材料,以便全军开授功大会的时候号召全军指战员向英雄学习。余兴无知道这个消息时完全呆了,她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拿着登着关京阳英勇事迹的《解放军报》看了—遍又一遍。余兴无设法找到了关京阳家里的地址,她给关京阳的父母写了一封不长的信。余兴无在这封信里说,我没有见过您们二位老人,但我相信您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父母,因为您们生下了京阳。她在信里说,我必须给您们写这封信,因为了您们,我再没有倾吐的对象,我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在信里说,我和京阳什么也没有做,我们甚至连手都没有正式地握一下,但是我要说,我爱他!这封信发出不久,余兴无就申请转业了,去了一个地方上的文化部门工作,后来又转到沿海城市的一个外贸部门。八十年代后期她出了国,在北欧的一个小国定了居,有时回国来探望她的父母。据熟悉她情况的人说,她已经相当富有了,在国外有阔气的住宅、小车和度假别墅,她经营着一所舞蹈学校和一家规模不算小的书店,书店里卖卡朋特、惠妮·休斯顿、帕瓦罗蒂、沙金氏·史蒂文斯的唱片和欧美的后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但有一个书架即使长期没有顾客光顾她也决不许经理撤掉,那个书架上摆满了《猎人笔记》、《罗亭》、《父与子》、《白静草原》、《贵族之家》,它们全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她直到四十五岁那一年还没有嫁人。见过她的人都说她一点儿也不显年纪。她的脸色苍白,圣洁而美丽,她不知用了什么方式把自己永远固定在了二十五岁。
关京阳的战亡通知书是四月底送到湖北洪湖县他父母的家中的。除了战亡通知书外,政治部的两名干部还带去了一枚对越自卫反击战纪念章和一枚一等功臣战功章。在重庆前往武汉的船上两个干部都没开口,从武汉前往洪湖的长途汽车上他们也没开口,他们不知道怎么把关京阳的事告诉他的家人,直到他们走进洪湖城关西山的那栋院墙高筑的小院时,他们都没有想好怎么开口。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根本不需要他们开口,关山林和乌云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关京阳不太经常给家里写信,要写大多是问问他干娘的情况。去年深秋他来过简短的一封信,说部队很快有行动,具体情况因属军事机密不能透露,这以后有将近三个月他没给家里来信。但关山林知道儿子可能在哪里,他从近期的报纸和广播中早就嗅出硝烟味了。3月初的时候家里接到关京阳2月11日从哀牢山寄回来的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上去了。关山林从来不信宿命,但儿子的这封信却使他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那以后对越反击战打了起来,国内的媒介开始对战局战况进行报道,全国人民都振奋了,关山林和乌云开始每天收集和注视前线的消息,每天从早到晚开着广播,报纸一来就抢着看,关山林还设法找来一份1:80000的越南地图,照着地图根据综合消息给乌云分析战情。那段时间关山林足不出户,在家守着电台和邮差。乌云上班也不安心,不停地往家里打电话,问京阳有没有信来,情绪十分紧张,几天下来,人就瘦了一圈,神精衰弱得每晚服两片利眠宁都睡不安宁。这期间两个人什么样的猜测都有,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争起来了。关山林还沉得住气,说,当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死人,当兵的不死,那人民就得死,国家就得死,千条道理万条道理,没有让人民死让国家死这条道理!乌云有些想不开,就低下头抹泪。关山林看乌云抹泪就火了,说,你哭什么哭?你这个时候哭,不是动摇军心是什么?就算人战死了又能怎么样?你参加革命这么多年,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老了老了,成老革命了,你怎么反倒变糊涂了?!乌云不服气,和关山林争,但却不敢再在关山林面前流泪,好在他们不睡一个房间,晚上关上房间,要是想不开时落几滴泪,那是她的自由。好容易捱到三月份,中国政府宣布对越反击战取得辉煌胜利,中国军队开始从越南境内撤回国内,两个人就开始耐着性子等。三月份过去了,京阳没有来信,四月份又过去了,京阳还是没有消息。他们毕竟是老兵,知道极有可能出了什么事,这回乌云倒不哭了,反倒过来安慰关山林,说,就算这样我们也该骄傲,我们为国家的安宁送走了一个儿子。但是这话却不能对朱妈说,自始至终他们都把京阳参战的事瞒着朱妈,他们不想让朱妈为京阳担心。
两个干部告诉关山林和乌云他们是关京阳部队派来的。乌云迅速地瞟了一眼两个干部手中的皮包,脸色煞白了。关山林和乌云让朱妈去买菜,然后把两个干部领进书房,关上门。两个干部刚落座,关山林劈头就问,京阳人呢?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两个干部愣了一下,其中一个悲痛地说,关京阳同志牺牲了。关山林和乌云听了这话后就沉默了,一言不发。那个干部说,首长,乌院长,您们二位一定要节哀,关京阳同志的牺牲是我军的重大损失,我们全军指战员都很悲痛,我们两个是代表军首长来向二位英雄老人表示问候的。然后那个干部就开始汇报关京阳同志的英勇事迹,说关京阳同志生前在部队表现得如何如何好,临战前如何如何写血书,坚决要求上前线,领导不批准他又如何如何再三请求。关山林打断他的话,说,这些你先不用说了,你先告诉我,他是怎么牺牲的?那个干部说,是炸一个火力点时牺牲的。关山林又问,他是被前面打中的还是被后面打中的?那个干部咽了一口唾沫说,前面。头部、胸部、腹部和腿部。关山林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说,好了,你们该办的事都办完了,你们现在先到武装部去,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我晚上到你们那里去找你们,不要让我家阿姨看见你们,如果在路上碰见了,你们什么事也不要对她说,你们快去吧!两个干部云里雾里地出了门,走在路上才想起,他们连事先准备好的材料和关京阳的遗物都没有来得及交给他家里。他们还想,那个老军人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对儿子的牺牲似乎是早有所知,就算这样,他既不问儿子善后处理的情况,儿子是不是立下什么功,受了什么嘉奖,入了党没有,也没有对此提出任何要求,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一件事——子弹是从他儿子身体的哪个方向射进去的!
当天晚上关山林和乌云在县里领导和武装部、民政局领导的陪同下去了县委招待所,关山林一坐下便要那两个干部把儿子牺牲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给他听。乌云听了一小半就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走出房间,站到走廊尽头靠着墙发抖。她抱着双臂,全身蜷缩着,脸上一丁点儿血色都没有,浑身不住地痉挛。县里的领导都出来看她,他们围着她手足无措,他们叫来车要把她送到医院去。后来乌云可以说话了,乌云孱弱地说,你们离开这里,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关山林在屋里听完了儿子牺牲的整个过程。他坐在那里,身板挺得笔直,双手安放在膝盖上,身体稍稍前倾,表情严肃地听着讲述,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移动,也没有问话。干部讲得很激动,他被自己的讲述感动了,当他讲完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所有的人都被关京阳的英勇事迹感动了,屋里一片唏嘘声。关山林坐在那里,有一刻他一动不动,他的老眼里闪着两颗晶莹的泪花,那是一个军人父亲为军人儿子骄傲和自豪的泪花。他站起来,抬头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迈着一个军人的脚步走出了屋。
京阳部队的两个干部很快就回部队去了,他们办完了他们要办的事。走之前,他们小心地询问两位老人,是不是要把英雄的骨灰运回洪湖老家来?不,不用!他是军人,军人是属于他所尽职的那个国家的,不属于他的父母,如果他战死了,那他就应该埋在奉命保卫的那个地方,生当守疆域,死亦当守疆域!两个干部是含着泪离开关家的,他们在回部队的途中依然无话,有什么话可以表达出他们对一对英雄父母的理解呢?
问题是朱妈。
京阳的事关山林和乌云一直瞒着朱妈,为此他们严厉地告戒湘月不许当着朱妈流泪,同时他们坚决要求县里不要在广播和报纸上宣传京阳的事迹。但是即便保密工作做得再好,朱妈也并非那么好瞒。京阳长期没有音讯这是事实,朱妈在一个职业军人家庭里待了将近三十年,待得也差不多算半个军人了,军人那点儿警觉是有的,再说,瞒又能瞒多久呢,总不能永远瞒下去吧。结果到后来,京阳的事,相反是朱妈先提出来的。那天京阳部队来过两个同志,朱妈上街去买菜,朱妈买了不少好菜,一心想着要热热情情地把京阳的同志款待一下,可朱妈从街上提着一满篮菜回家时,人家却走了,说是回部队了。人来得神神秘秘,走得也神神秘秘,关山林和乌云又只字不提京阳的事,这事不能不让朱妈心起疑云。朱妈憋了一段时间,实在憋不住,找乌云打听京阳的情况。乌云支支吾吾了一阵,看实在支吾不过去,就找关山林商量,两人决定还是把实情告诉朱妈。乌云先给朱妈打预防针,说些保家卫国的大节,说些当兵的天职和义务。朱妈不爱听那些,急了,说,你少给我讲这些套话,在你家做了这些年,别的不知道,仁义忠勇信我还能不懂?你就告诉我,京阳他现在怎么样?乌云说,我要说了实话,你不会怎么样吧?朱妈说,我不会,我能怎么样呢?乌云说,当真不当真?朱妈一拍大腿说,嗬!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孩子哄你不成?就算京阳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能挺住!乌云说,京阳,他牺牲了。朱妈拿眼睛盯着乌云,好像她没听懂乌云的话,又好像她不知道牺牲是怎么回事。朱妈说,你说什么?你说京阳他怎么啦?乌云说,他牺牲了,他死了。朱妈笑了一下,笑得快也收得快,样子怪怪的。朱妈盯着乌云说,你骗我。乌云说,我没有骗你。朱妈生气地说,你还是个当妈的,当妈的怎么咒儿子?你咒也不能用这种咒法呀!乌云见朱妈不信,急了,就去房间里拿出京阳的烈士证书。朱妈把烈士证书接到手上,她先在衣襟上揩了揩手,像是想把手揩干净似的,然后她把烈士证书十分小心地打开。证书上有民政部盖的大钢戳,有关京阳的名字,这三个字朱妈认识。朱妈呆呆地,她看了一会儿,把烈士证书合上。还给乌云。乌云看朱妈那个样子,好像真的挺住了,好像不至于有什么事,乌云就放心了,她准备把烈士证书放回箱子里去。乌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的朱妈双手一拍大腿,撕心裂肺地长啸一声,紧接着就惊天动地嚎陶起来,一边嚎陶一边大声叫着京阳的名字。她叫的是,京阳我儿呀!京阳我儿呀!
4 似水流年德米:你好。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地址的。我离开重庆的时候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悲枪和麻木的状态里,我不记得我曾经把我的地址告诉过谁。说实话,在鄂中这个偏远的县城里,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收到你的信,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奇迹。
1968年年底老关恢复自由后我曾往刚果给你去过一封信,但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1970年我又往外交部给你去了一封信,信被退了回来。后来我托人打听,人家告诉我,你和老葛早就回国了,在河北还是江西什么地方下放改造,这之后我的生活也有了很大变化,也就没有心思再打听你的消息了。
这么多年了,人世沧桑,人世沧桑啊!
知道老葛和你又恢复了工作,我真替你们感到高兴!我知道你们不会倒下的,战争年代我们都度过来了,那么艰苦的环境我们都度过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度不过来呢?我们能够度过,我们什么都能度过。
人世沧桑,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这些年的经历。
离我们最后一次通信,该有十三年了吧?十三年,不短了。这十三年我有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有时候我有一种倾吐的急切欲望,我想说出一切来,我感到我快要被憋死了。但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说,真的,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想说。
我想对你说的是,这几年,我连续送走了我的两个儿子,他们是老大路阳和老三京阳。他们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走向了他们的战场,去做了一名军人,从此再没有回到我的身边。他们好像很喜欢这样似的,他们喜欢离开我,去做他们自己喜欢做的事,做他们从不愿向我这个母亲透露心思的事。他们抛下了我,抛下了这个家,走了,义无返顾地走了。他们死了。
我不敢想象我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这些年太漫长了。
我的孩子,他们都是一个个活蹦乱跳地走出这个家的,他们走出家门的时候羞涩地对我说,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走了。他们从此再没有回来,好像他们早就这样打算过了,他们从一生下来就这样决定了,他们只是挑选一个时间来通知我,我只是他们的一个守望者,一个孤独的守望者,一个注定没有希望的守望者。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真的不知道,德米,告诉我,他们会怎么想?他们难道就真的会这么想么?他们难道就真的不在乎我么?不在乎我这个母亲?
这段日子我老是做梦,在梦里我老是梦见生路阳和京阳时的情景。路阳是生在路上的,那一年我挺着大肚子从河南到湖北去寻老关。老关要我到他那儿去,他在那儿等着我。我差一点儿就把路阳生在火车上了,就差一点儿。生京阳时情况好多了,老关虽然出差,但有医院管我,京阳生下来像小猫崽那么大,他是孩子中最轻最弱的一个,那时我就想,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弱呢?
我憋呀憋呀,我是憋着把路阳带下火车才生的,我差不多把我的命都搭上了,可路阳他为什么就那么犟,那么急切呢?生他的时候他是那么地体谅我,他已经对我做过默契的承诺了,可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死呢?!京阳是脆弱的,我早已在心里承认他这种脆弱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生下来平静,他的终生都该是平静的,可他为什么要去滚地雷?要去堵枪眼?要去把他的身体弄得支离破碎?既然他是安安静静生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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