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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夫人嵬然不动,头也不回,劈手将柏香手里的胭脂盒夺过去,对着镜子仔细地搽胭脂。蒋重绕过屏风,入得内来,看见杜夫人头也不回地在化夜妆,晓得她的习惯,不是精致无缺,绝对不会回头。遂在一旁坐下,静静地看着杜夫人。
杜夫人搽好了胭脂,仔细端详一回,又将来自波斯的螺子黛在眉角小心细致地添了添,这才命柏香收起妆盒镜子,自己起身下了榻,接过松香奉上的茶汤,递到蒋重面前,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蒋重将茶盏推开:“不喝了,夜里睡不着。”
夜里睡不着?呵……那怪得谁?想什么呢?杜夫人淡淡一笑,将茶盏递交给松香,在蒋重身边坐下,不露痕迹地打量蒋重的表情。蒋重的眼神阴沉沉的,嘴唇抿得很紧,双手微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方,一动不动,杜夫人凭经验就知道,他在生气。
生什么气?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生气?这会儿跑到自己房里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来寻她夜诉衷肠的。杜夫人状似不经意地抚了抚鬓角,疲惫地叹了口气,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和你说。午间时,大郎和何氏来探望母亲,母亲大发脾气不肯见他们,我没法子,只好让云清去请他们在旁的地方坐坐又再说,可云清回来说他们大约是还有其他事情,没留住。本来你一回来我就想和你说,却忘了。”
她揉着太阳穴,低声抱怨:“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总忘事,前儿竟然忘了发月钱。母亲的脾气越发怪了起来,今日为了开窗子的事情,又把云清骂得哭了,劝都劝不住。她总犯病,脾气也越发暴躁,要不要换个太医看?”
蒋重沉默地看着杜夫人,她在传递一个信息,她很忙,心力交瘁,忘了有些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老夫人太强势,脾气太古怪执拗,她没法子违逆老夫人。蒋长扬之所以没有等下去,也和她没关系,是蒋云清传的话,他们兄妹怎么交割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经尽力了。总之,就是她没有任何过错,都是旁人的错。她要怎样才能做得如此自然,推得如此干净,一丝痕迹都找不到呢?
杜夫人见蒋重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有些发憷,不自然地笑了笑,伸手去摸脸:“哪里没弄好么?”便叫柏香:“拿镜子来我瞧。”
蒋重淡淡地道:“不必了,很好,精致无暇。”眼神却没有转开,还是看着她。
这不是因为她美丽,因为想她,因为渴望她,或者是怜惜她而该有的眼神,杜夫人沉默片刻,道:“你怎么了?”
蒋重仿佛在陈述一件和他和她都没有关系的事情:“今日我去请假,听说了一件事。云孝子正闹腾着,要弹劾大郎忤逆不孝,把祖母活生生气得卧床不起,这是十恶之一,德行有亏的人,不配为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下意识地就把蒋长义给撇开了。
杜夫人“啊”了一声,惊讶地道:“怎会有这样的事情?他如何得知的?虽说大郎那脾气得罪的人不少,可是他未免也太清楚咱们家的事情了吧?”不等蒋重回答,她又急急地道:“这人就是个白眼狼当年我父亲那般待他,可是他后来却那般无情无义他就是那种为了自己能上位不择手段的,咱们一定要帮大郎不单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咱们家。母亲不肯听我的,您去劝劝母亲吧,只要她出来说话,就什么风波都起不来”当然,老夫人假病即将成真,是休想再起来了。
蒋重觉得自己真奇怪。他应该是愤怒的,但他竟然想笑。他的妻子多么聪慧;多么能言善道。首先,她就挑明了这事的蹊跷之处,外人不当知道,知道了必然是事出有因;其次,她暗示了蒋长扬的仇家多,很多人等着看他倒霉,也就间接地解答了前面的问题;再次,不用他提,她先就无辜地表示,云孝子是个白眼狼,待她父亲这个恩人都是无情无义的,便择清了她及杜家的嫌疑;最后,她提出了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表现得一派热忱和大度,同时也说明老夫人赶走蒋长扬,生病,都是老夫人一个人的事情,她这个媳妇,是做不得婆婆主的。她尽力了。
杜夫人没有收到蒋重的回音,哪怕就是一个眼神和一声肯定都没有。他只是像看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她从忐忑不安慢慢地平静下来,同样抬起眼睛对视着蒋重,毫不闪躲。她怕什么?是他对不起她,是他对不起她和他们的儿子,她做什么,都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儿子,这是首要的;再次,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可有证据?他什么都没有。他就是个软耳朵,东风吹,他往东方,西风吹,他往西方,上头压下来,他就往地里钻。
良久,蒋重轻轻吐出一句:“你变了。”已然是不需要任何旁的解释和证据,直接定了她的罪。也或者,是试探。应该说,更多的是试探,毕竟二十年的夫妻,二十年的观感,不是随便就能改变的。纵然在上元节之后他就已经对她很有意见,开始怀疑她,可是也没见他怎么样。只是那时候的他在生气,在发怒,今夜却不曾看到他发怒,这中间有差别。
她变了?杜夫人想笑,却又觉得想哭,她抬起手,放在蒋重的面前,低声道:“我当然变了。从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了渐渐衰老的老女人。你看我这双手,刚嫁给你的时候,你夸它是天底下最美的手,骨肉匀称,晶莹无暇,柔弱无骨,美如兰花。可是现在呢?无论怎么保养,它始终在慢慢变老,不再如从前那般晶莹细致滑嫩,也会变黄变粗”
她猛地将头上的水晶簪子拔下,乌黑的头发倾斜而下,垂在她的肩头,她有些发狂似地将头顶伸过去,对着蒋重道:“你看到没有?这里,这里有白发了我还不到四十这白发是为了谁?”
她惨笑着,去拉蒋重的手,放在她的脸上,去摸她的眼角:“你晓不晓得,这里也有皱纹了遮也遮不住你要不要看看?我洗了给你看阿悠,阿悠,你只看到她貌美如花,怎么就看不见我为你耗尽了青春和心血?你夜里睡不着,我又能睡得着?你在外头风光,是谁替你在你母亲面前尽孝?你在外头顶天立地,是谁替你把家里和孩子,还有一切人事打理得清清爽爽?”
几十年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不知不觉中,杜夫人泪流满面,她摔开蒋重的手,指着他,厉声道:“蒋重,你对得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夜跑到这里来是来做什么的,兴师问罪是不是?来怪我没招呼好你的儿子和老母是不是?我变了?我变了?变的不是我,而是你自从他回来,你就看我们母子不顺眼,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她说到这里,几乎都要相信自己果然是什么都没做了,她就是最无辜的,被人陷害,最不被理解,最吃亏的那个人。于是她越发哭得委屈,越发肝肠寸断,越发无辜绝望。
蒋重怔怔地看着不顾形象疯了似的嚎啕大哭的杜夫人,有些手足无措。一分为二的说,她这些年的确是很劳累的,的确也做得很好,让他在外头根本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那么,到底真的是她变了呢,还是他变了?
耳边是杜夫人肝肠寸断的哭声和指责,脑海中浮起的却是最近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真是很累,蒋重揉了揉额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警告杜夫人几句,或者是安慰她几句,可是话到临头,他却发现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能是转身往外,扔下一句:“早点歇着吧。”
229章 缠(一)
第二更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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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夫人一边喊一边去扯蒋重:“你既然来了就和我说清楚,你到底要怎样?你到底要我怎样?是不是要我卑躬屈膝,挖心挖肝,把忠儿和我的这条命交给他们母子,任由他们想怎样就怎样,你才觉得是对得起他们?我对他们做什么了?放走人的是你,不忍心的人也是你,你真这么舍不得他们,当初你为何不敢对着圣上说你不愿意做这门亲?你当时对着我母亲的面说要待我好,就是这样待我的?你害我一辈子,你害我一辈子!”
事情不是这样的,当初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他是不得已的,她也说心甘情愿愿意跟着他,不奢望顶替阿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为什么现在什么都变了样?所有人都在逼他?他们到底想……把他怎么样?杜夫人撕扯得他的手和腰火辣辣的疼,蒋重忍无可忍,抓着杜夫人的手将她猛地一推,怒喝道:“你给我放手!这样胡闹成何体统!你给我安生点!你非得逼我把话说出来?我告诉你,谁是谁非我心里清楚得很!”
杜夫人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猛地跌坐在地,身上火辣辣的疼痛更增添了她心中的痛,她愣了愣,捂住脸绝望地喊道:“你竟然打我,蒋重,你竟然打我?”她高高举起她的手臂,将上面的伤疤露出来,带着泪疯狂地笑:“你说过的话都喂狗了……我今日才算是看清了你……你说呀,我做了什么了?捉贼拿脏,你倒是说我做了什么了?”
蒋重看到她手臂上那个铜钱大小,粉红色的伤疤,脑子里浮现出如花似玉的少女边流泪,边决绝地闭目割肉的情形,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咯噔了好一歇方狠狠地道:“如果你真顾念我们的夫妻之情,为了忠儿好,就马上叫那姓云的疯狗住嘴!”随即一甩袖子,大踏步要走。
柏香见状,忙从藏身的角落里膝行出来,去抱蒋重的脚,苦苦央求:“国公爷!国公爷!求您息怒。有什么话好好说,您就是不看夫人,也看在她含辛茹苦为这个家操劳多年的份上,不要被小人蒙蔽了眼睛……”
被小人蒙蔽了眼睛?谁是小人?他轻易就被小人蒙蔽住了,是不是说他是个是非不分好窝囊废?蒋重满面生寒,抬起脚就朝柏香的胸口一脚踹过去,怒道:“不知尊卑的狗东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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