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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乖,谁让你道歉了?”“我主动道歉还不好吗?”“那行,你过来。”“还要怎么?”“你给我磕头作揖。”“去你的,又没正形了!”
又到了中午。“小利该回来了。”“小利今天不回来,和她女朋友出去吃了。”“你怎么知道?”“他告诉我的呀。”“小利告诉你也只能说他不回来,绝不会说那么多!”“我想着也就是那样子。”“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那当然了。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是什么?”这倒是我所关心的。“我想当演员。”“俺妈当初也想当演员,把一切都抛弃了,跑到哈尔滨去,结果一去就赶上了*,演员梦也破灭了,现在也就是个工人。”“你妈很漂亮吧?”“漂亮不过是一种先天的资源,能否被开采利用,还要看后天的环境和机运。机运不济,环境不允许,你的理想只能是幻想,永远也实现不了!”“我就不信,永远也实现不了,总有一天能实现的!”“也许有那么一天,环境允许了,你也可能实现。但是现在,环境让你上山下乡,并不是让你当演员,你还是面对现实,赶快下乡去吧。”不知怎么,对一些有点抱负的人,我现在就是这么瞧不起,我虽然是个小木匠,却比他们高大得多,因为我和现实紧密地结合着。而他们,守着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想,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徒然空耗岁月,再无别的!
“上山下乡你怎么不去呢?”“不告诉你俺奶不让我去吗?”“你奶不让你去,毛主席可让你去;你不听毛主席的话,听你奶的话?”说实在话,在毛主席和奶奶之间我曾经也做过选择:毛主席是伟人,代表的是真理;而奶奶,平凡的人,反映的仅仅是感情!因而,我的去留,就在情与理之间。按理,我是完全应该去的:我不服从真理难道还服从谬误吗?况且,毛主席的口气是那样亲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究竟有何必要,你必须去体验、去实践,靠在家里悟是永远也悟不出的。我仅仅通过一次拉练就知道了农民还普遍吃不饱。如果呆上三年、五年,就会发现更多的问题、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从而为解决吃不饱这个问题,积累了第一手的资料。总之,要根除中国农村的贫困、解决农民的温饱,绝不是一次拉练、一次夏收所能达到的;必须扎下根来,悉心与农民交流,听取农民的意见,掌握农民的心理,当然也包括接受他们的再教育。由此看来,确实是很有必要!可是小舅对奶奶说:“妈,你知道毛主席为啥让这些娃们都上山下乡呢?”奶奶当然是不知道,于是他就继续说:“你看,原先的学生,中学毕业了升高中,高中毕业了升大学,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一点苦也不吃就到工作岗位了。就这,还嫌不好,有一点不顺心就要告、就要闹,象俺大哥就是例子,没吃过苦,一直在顺境中长大的,不知道得到的来之不易!所以现在,毛主席让这些娃们都到农村去,看看农民是咋生活的,把农村那苦让你们都尝一尝。过上三年五年后,再把你们招出来,不管给你分个啥工作你都好好干呢。咋,你经历了,有比较了;你知道城市是天堂,农村是地狱!单位领导不管说啥,你也不会顶撞了,叫你往东你也绝不往西了;你还给党提啥意见呢?叫你提你也不提了,你知道今天的得来不易!‘很有必要’,啥必要?就是这必要!”
小舅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因为他经历了,有比较了。尤其他举大舅为例子就很能说明问题。大舅是国家保送上的大学,按说,应该好好学习,报效祖国。可是,你跑到苏联大使馆干什么,中国人的事情难道非要洋人来解决?你不是吃得撑了又是什么!看来还是缺乏锻炼、没有吃过农村的苦。既然如此,就把这节“课”补上:到农场去,劳教四年——和上山下乡的时间也相差不多!可是四年不到你又跑出来造反,造反和你一个服刑人员有什么关系?于是十年,四年对你来说,有点太短!哎呀,上山下乡可不就是这种必要吗?象大舅那样的刺头儿就应该送到农村或者农场去,不然社会就永无宁日!而我自信,绝非大舅那样的人。现在如果让我上大学,我绝不会告什么状,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这比上山下乡不知要好到哪儿去了,我还告状干什么?就是让我工作,我也会好好干,因为我经历了没有工作的艰难!由此看来,上山下乡的必要性在我身上已经达到了,那么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农村了!于理我可以不去,于情我和奶奶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如果我去农村,必然给奶奶带来经济上的压力,奶奶一定会为我日夜操劳!小舅下乡的三年里,奶奶已倍受煎熬,我绝不能让她再次的经历!因而,于情,我是不该去的。既然于情于理都可以不去,我也就堂而皇之地不去了,而学校也似乎默认了我这种观点,竟然一天也没有动员我!
我和雯雯一起吃了饭。“以前你怎么不在俺家吃饭呢?”“俺奶不让我吃。”“那今天你奶就让你吃了?”“你是什么意思,不想让我吃饭?”“谁不想让你吃饭了?今后中午不许你再回去!”“不回去就不回去呗。”“我做的饭你爱吃不?”我笑笑,没有说什么。有好一会儿又无话可说了,只有刨子那悦耳的嚓嚓声。那一束束带着木纹的刨花,蜷曲着从刨子上方吐了出来,并且不间断地、一直延伸到顶端。
“毛毛,免下证一下来,你就不来了吧?”“我来不来和免下证有什么关系呢?”“免下证一下来,你就可以工作了呀!”也是的,到那时我就会有一份临时的工作,当然不可能再来了,至少不会象现在这样天天来了。“星期天来,来看你。”“谁让你看了!”她的脸又红了。“那你说,我来干什么?”“你还跟着小利学木工呀!”“你刚才不是说小利不教我了吗?”“骗你的。”“你骗我干什么?”“你是个傻外甥,所以就要骗你!”“又来了。”“毛毛,你刚才怎么让我上山下乡去?”“你那理想就实现不了,你不上山下乡干什么?”“永远也实现不了吗?”“至少目前实现不了。”“唉,也许我最后真的要去。你要是不免下的话能和我一块去吗?”“能,我肯定和你一块去!当初,我就要和俺班一个女生一块去呢。”“那最后怎么又没去?”“人家工作了。”“所以你也就不去了,办起免下来了?”“我不去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狗屁,你就是为了人家才留下的,还骗我。”“随你怎么想,反正不是那么回事。”“你和她现在还来往吧?”“不来往了。”“那为什么?”“人家工作了,我又没有工作,老打扰人家干什么。”“那怎么会是打扰呢?”她象是在问自己。
“唉,我如果是个男的,也就下乡了。”“这么说,你不下乡,因为是个女的?”“那当然,女的到哪儿都不方便,都得有人跟着。”“女知青多得是,也没见都让人跟着。”“谁说的,俺姐下乡了三年,俺大哥就去了十几次。最后她招工招不出来,俺六个哥都去了,俺三哥还叫了好些人,人家才让她出来。”雯雯的姐姐与小舅一般大,插队的地方距小舅也不远。那一年我去小舅那儿碰到了老大,其时小舅已经招上工了,可她的姐姐还没有出来。老大说:“我都没见过这么笨的人,他缠你,你不要理他就行了,现在好,人家说和她有关系,不让她出来。”“这事情我见的多了,”小舅说:“有时候也由不了她。”“长安儿,你说这事情该咋办呢?”于是小舅就出了上面那个主意,还真奏效,一下就出来了。事后小舅说:“农村人就怕人多,人一多他就尿净了!”
“也难得你家人多,要俺家还没有那么多人。”她笑笑:“俺家也就是人多,再也没有什么。”“你三哥认识的人倒挺多的,是不是以前也参加过武斗。”老三的厂子在西郊,听说那几年他也是武斗的干将。“俺三哥原先可不是那样子。“是什么样子?”“上高中时,他还是全市数学竞赛的第三名呢!”“什么,你三哥天利?!”“怎么,你不信?”她转身进了屋。
“你看吧!”她递过来一个纸卷,我展开了:王天利同学荣获本届中学生数学竞赛第三名。以资鼓励。某市中学生数学竞赛筹委会。一九六二年,五月五日。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文质彬彬、伏案答题的少年,接着又是一个戴着柳条帽、拿着棍子的老三;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二者联系起来。
“俺大哥二哥三哥学习都不错,到了四哥就不行了。”“到了你就更不行了。”我笑笑。“我不爱学习,学习有什么用呢?”学习到底有什么用?这个问题我还是想和老大切磋切磋。“不是说你大哥今天回来吗?”“快了。”看看天色,太阳已照在了东墙根儿上。
“毛毛,今儿甭走,就在这儿吃饭!”老大果然回来了。“舅,我等你都一个星期了,有几个问题我要向你请教呢!”“有啥问题要向我请教?进来说!”老大把车子支在了墙根儿,就提着包进了屋。“今儿你的嘴倒挺乖的,也应该叫我一声姨。”我没有理她,跟着老大进了屋子。“坐!”老大指指门边的椅子:“你碰到了啥问题就只管问我,我上晓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他点起一支烟笑着说,看来老大还挺乐意有人向他提问题,但是上次……于是我说:“舅,今天我要问你的,都是社会学方面的问题。”“那你就只管问,我可以说,是这方面的大师!”他的口气倒不小。
“舅,你说,咱们这个国家就真的那么需要工人和农民吗?”“当然不是了。你怎么会想起提这个问题呢?”“我发现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就是两条,要么当农民,要么当工人,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就不需要知识方面的人材了?”“当然需要,需要各方面的人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我现在还想不到今后,只能考虑到眼前。”“你也确实应该把眼前的事情办好,你看现在,你爸也不给你寄钱了,你奶靠看娃养活着你,你奶都七十岁的人了,还每天得为你操劳。当然你现在没有工作,这也不能怪你,你舅让你跟着小利学木工,也就是从你目前的处境着想。因为短时间内,你还不可能解决工作,但是你天天都要吃饭,怎么办呢?你就必须先学一门技能,以你自己的能力渡过眼前的难关。年轻人谁没有点理想呢,我象你这个年龄也和你一样,想入非非,好高骛远,大事做不成,小事又看不上。结果呢,把五年的时光都白废了,最后也只能当个教师。”老大的脸上罩上一层黯淡的神色。
“舅,你那会儿还能当个教师,我现在连教师也当不上。”“俺那会儿需要教师,也提倡学习。现在别说你教不了,就是能教,你也当不成!”“舅,那你说,学习还有没有用呢?”“这要看你学什么,学自然科学目前是没有一点用处,但是社会科学还是有用的。你比方哲学,就能帮你看透很多问题。哲学是一切科学的总和,是科学的科学!象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从哲学的角度分析,工人农民只是对立统一体的一个方面,还应该有另一方面与之相对立,这个另一方面就是知识分子群体。你很想进入这个群体,这没有什么过错。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你必须先当农民或者工人,然后再通过推荐的方式进入知识分子的行列。这是你目前必须要走的道路,也是唯一的一条道路。实际上,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这条道路看似狭窄,却省去了你考试的烦恼,如果放在我那个时候,你也未必能考上!”莫非老大认为,他考不上大学也并非政治原因?
“俺那会儿考试也不公布分数,考上了榜上有名,考不上也不知道考了多少分。总归是我刚要高考呀,俺爸就打成右派了,刚赶上害我。所以说,俺爸就是个罪人。”雯雯把饭端了上来,把筷子放在碗上,睨了老大一眼。“实际上,你们现在也好,”老大吃着饭说:“只有一条路,机会对大家来说也都是均等的,所以你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象我们那会儿,可以考大学,也可以参加工作,我是眼看着别人都要毕业了我还没有考上,唉,这一辈子大学都与我无缘了!”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很想去老大的楼上看看。老大说:“雯雯,你和毛毛去,把我那本书拿下来。知道是哪本书吗?”雯雯点了点头,我们就出了院子。穿过一个露天的过道,就到了后面的院子。院子狭长,尽头处有一栋小楼,看那样子,已经有些年月了。雯雯说:“就在那上面。”
这是一栋土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斑驳的墙面露着灰色的麦秸,手搭上去有一种空泛的感觉。楼道很黑,雯雯带我上了二楼,在一个南向的房子边停了下来。我只听到开锁的声音,接着“啪嗒”一声,就象从狭长的幽谷里走了出来,房里的一切顿时呈现在面前。房子约有十五平方米,最里面是两张床,中间是一张桌子。距门不远摆着两个书架,一个硕大,是木质的;一个娇小,是竹子的。书,几乎全是外国的,哲学方面的居多。有黑格尔的,费尔巴哈的;贝克莱和笛卡尔的,还有弗洛伊德和孟德斯鸠的。文学书也有:托儿斯泰的《复活》《战争与和平》,卢梭的《忏悔录》,卜伽丘的《十日谈》,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啪”,一片漆黑,象又到了楼道里。
“雯雯,把灯打开,你拉灯干什么?”没有回音,只有死一般的静寂!“雯雯,你到哪儿去了?”仍然是一片静寂,莫非她已经走了?我摸索着向门边走去……
第五十三章
也许已经到了门边,也许她已经走了,她怎么不说一声呢,这不太符合她一贯的作风。蓦地,一股灼热的气息,一个温软的躯体、急遽地扑进了我的怀里,双臂紧紧揽住了我的脖颈,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渴望已久的急迫和惶遽。“雯雯……”一个极富肉感的东西堵住了我的唇,我的臂不由得揽住了那纤细的腰肢。多少天了,那秋波盈盈的目光,那吐露着温存话语的小嘴,那大理石般的脖颈,那乌云似的鬓发,始终激荡着我的心,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将这一切揽进怀里。今晚,似乎一切都不必说了——我沉醉在这突然其来的幸福之中!象维苏威的火山在喷突——那是青春的血液!象阿拉斯加的冰山在碰撞——那是生命的意志!烈焰在胸中燃烧,激流在体内涌动。什么前途,什么命运,什么免下,什么工作,全抛到哇爪国去了——干涸的心田终于迎来了爱的甘霖!
她的脸滚烫,她的体内似乎也暗流涌动!“雯雯……”那个潮湿柔软的东西又堵住了我的唇,又经历了一阵爱的癫狂……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这一切,无声无息地出了小楼到了院里,下弦月攀上了柳梢——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月光格外的皎洁,空气出奇的明净,城河吹来的风,也是那样地清新怡人。生活不再是那么沉闷了,环境也不再是那样压抑。一切似乎都明丽了起来、鲜亮了许多——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生活的美好,感到了春的气息!
爸爸突然来了一封信。这么多年,我们的感情就维系在这偶然一封的信中!爸爸在信中说,既然古城解决不了工作,那么就到他那里去吧。并说,他已经给继母的弟弟解决了,让我要去就赶快去。当然爸爸毕竟是在那里当领导的,况且那么大一个油田,又怎能解决不了我的工作呢?可是奶奶将我从小养大,可以说,已经成了我的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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