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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769团的营长。广元因为黑村长挑翻了李营长的山药锅而懊恼,我说我完全理解黑村长的心情。
我是和广元在清远寺那间冷雨敲窗的客房里谈论这番话的,那天我们就宿在镇外的清远寺里。山雨蒙蒙,我们从窗外只能看到清远寺拾阶而上的朱红回廊,油漆剥落,非常触目。当年这条回廊里挤满了避难的百姓,他们无处可逃,便躲入了寺庙,庙外枪炮之声不绝,庙内妇孺哭声震天。清远寺的住持是一个年轻的僧人,他出来安抚众人:这是佛门净地,日本人不敢来的。接着他拔步曳衣,喝令手下:快快关上山门!
这一切在广元的叙述下栩栩如生。我好像看见那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年轻人目光坚定,他相信佛门能隔绝屠杀。铜寿一直在看那部黑白小电视放的怀旧电影《茶馆》,这时候他突然闷闷不乐的说,我每次听王利发的那句台词,就会掉眼泪。我们中断了谈话,回头看他,铜寿说:中国的老百姓呐,盼哪盼哪,就盼着一个能做主心骨儿的政府,盼着这个政府说,咱们苦也不怕,难也不怕,要死死在一起!
房间里突然静默了。我想到刚才的话题,问:“后来怎么样了?”
傍晚的时候,山门被撞开了,冲进来一队鬼子兵。年轻的住持跑过去,挥舞着双手,想说什么,为首的鬼子,只一刀,把他从肩膀劈成了两半。
天真的和尚。
杨太婆说那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老百姓觉得自己像没娘的孩子。我一直觉得杨太婆的这句话深奥无穷,因为它可以诠释一部中国的现代史。
当时流传着一句民谣:大官儿包金裹银,小官儿拔锅卷席,小百姓哭栖惶看天望地。大小官员跑了个罄尽,跟着潮水般的难民后面,就是如入无人之境野兽般的日本兵。太行属晋中,县城不大,也有几十户店铺,不少士绅人家,觉得无处可逃,当地一位名绅温显忠老先生,慌不择路,带着病妻到山中避难,却撞上了一队日本兵,日本兵先用刺刀一阵乱捅,杀死了温老先生,又强奸和残杀了那位老妇人。消息传来,县城里的,士绅们便像塌了天似慌作一团。日本兵奸杀劫掠的消息虽然比比皆是,但士绅们在慌乱中还有一些安慰,认为只是对小百姓和“暴民”的,中国人尚中庸之道,商会会长丘立本侃侃而言:谁来了不纳粮?我忠厚传世,诗礼之家,又怕谁来?到了这时,丘会长也慌了神,独自捶胸大叹:咱中国的军队去哪里了?
恰逢其时,国民革命军第三军某部奉命弃土南撤,路经县城。带队的姓程,保定军校毕业,原也有一番报国之志,只是看到大官小官跑得奇快,便想:识时务为俊杰之人。但一路撤下来,心中不免有些赧然,因此约束部下,并不十分薅恼百姓。程长官原想在县城略事休整便走,没想到城门大开,城中鞭炮齐鸣,缙绅百姓列队欢迎,程长官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一个胖子就跄踉上前说:大军一到,救民水火,解民倒悬呀!
接着大摆宴席。原来丘会长早看出这队伍待不久长,心里有个计较。丘会长有两个女儿,都在太原读中学,如今避难在家,成了会长的心头病。会长见程长官三十来岁,人物也还整齐,就想把程长官入赘在家,一来,留住队伍,二来女儿也有了着落,强如受了日本人的害。丘会长原也是有些怕兵的,更不知如何与兵们“沟通”,忽然想起会里有个帮闲孙二水,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就和孙二水面授机宜,让孙二水陪说,用现代话说,就是中国人和中国人之间的翻译。
孙二水也是一头雾水。照他的理解,把普通的事情,说得粗俗俏皮,就是和兵们“沟通”。饭桌之上,程长官对着满桌佳肴并不动容,只是略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见商会的人抬着猪、羊、瓶酒进来,就说国难期间,何必如此?丘会长听了,心中越发敬重,心意已决,桌下踢了踢孙二水。孙二水便凑近程长官,一脸暧昧笑容,说程长官您不想找个女人吗?……呵呵!手还在空中打了个榧子。程长官笑了笑,说兄弟不是这样的人。
追我魂魄(6)
孙二水说不是一般的女人呵,是会长的令千金。丘会长的脸早像红布一样了,他怕孙二水说得更加不堪,狠了狠心,把一盒子银洋细软推到程长官的面前,说:“不知长官有无家室。虽然是小地方,弟兄们的饷粮,统统在鄙人身上……”
程长官心中了然了。他已经有四五个老婆,撤退之前,他想让女人们各自随娘家逃难,没想到话没落音,大老婆就揎臂扬拳的吼起来:自己兔子似的溜了,剩下老娘们谁管哩?女人们又抓又咬,把程长官按倒在地。程长官勘定内乱,着实费了工夫,现在如何敢再搅揽女人?再者,一头毛驴能驮三千现大洋,驮女人只能驮一个,这个账谁也算的过来。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程长官含糊应道,“留或不留,需要请示上峰。”
众缙绅见程长官没有封口,各自欢喜,便安排下去,叫各庄户筹集军饷。
村里庄民们直忙乱了一夜。第二天,铜家峡的人抬着肥猪粮草走到半路,只见社首、保长气吁吁的赶来,面如死灰,拍膝打腿的道:罢了罢了!原来,程长官的队伍半夜就溜了,丘会长带着人追到城外,哪见半个人影?社首等人去时,丘会长正在城门口跳脚大骂。社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说着说着,流下泪来,说:回去和大家说一说,有投奔的就寻个活路去,我不信天塌下来能把人都砸死?
程长官走后十几天,铜家峡人在村口看到了另一支队伍。杨太婆还记得,那是下午时分,这支队伍人不多,大约一百多人,衣服破旧,乌眉黑嘴的,但是精神饱满,模样也和气。他们看见村里人站出来看,就高兴,起来,吆喝着:“乡亲们!我们是来抗日的!”
带队的是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黑眉毛,模样很秀气。他看见村民们伸着头呆看,脸就有点红,低声说:跟上!队伍走整齐!这几十人踢踢塌塌跑起来,队形一阵大乱,情绪却格外激昂,呼起了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天下工农是一家!
村里人没见过这形态,都张了嘴瞧。女人们就嗤嗤的笑起来。这一笑,便将几个月来铜家峡的愁云惨雾吹掉了不少。据说,村东头那位算命瞎子已经把老婆遣走,原打算后半夜悬梁自尽的,也把绳子解了下来。
这支队伍就是后来著名的马自芳爱民模范团,英名远播,可是当初并没有那样风光。太原失守后,阎锡山南逃,太原的铁路和煤矿工人在共产党的组织下成立了工人自卫队,参加了八路军。可是这些工人出身的自卫队员,却从来没打过仗,连枪也没摸过。八路军129师派出了红军主力团的一位军事干部,姓李,给这支队伍做营长,算起来也不过半月的时间。
李营长和他那支热情高涨、缺乏训练、又雄心勃勃的队伍走入铜家峡人的视野时候,仿佛命中注定,要和铜家峡人产生一段生死与共的情缘。铜家峡的人们是如此期盼一支能抗击日本人的军队,根本没注意到,这支队伍的武器是多么简陋,衣衫是多么褴缕,不但不能和程长官的正规军相比,就连那些到处薅恼的国民党溃兵游勇都比他们阔气些。总而言之,铜家峡人被期望冲昏了头脑,一个有力的证明是:猎户郝玉生放下正剥皮的野兔,走进社首家的堂屋,蹲在地上抽起了烟袋锅儿:打日本的队伍呢,能不管些支应?
“有了支应,兵们便不跑么?”社首用红红的眼睛看着郝玉生,“我是想明白的人了,蚁民,蚁民,百姓的命,和虫蚁一样哪!”
家里的几个女人,正在进进出出的藏埋东西,连土炕上的席都揭了。社首家是这一带出名的俭省人,老婆和寡媳原本就穿得邋遢,如今除了八十余岁的岳母,老少女人们都用香灰和锅黑将脸涂抹了,又一道道的流下黑色的汗来,样子十分可怕。
郝玉生便和社首、村中那些年高德韶的长者议定了,将还没有窖起的萝卜、山药送几担过去,一来这东西携带不方便,二来村中也赔送得起。
这一仗打得日怪。可能连李营长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快和日本人交了火。那天上午,放羊的羊倌儿出去就看见了日本兵!羊倌扔下了羊,一口气奔,回了村里,刹时间,儿啼犬吠,村里人就乱成了一锅粥,那时侯还没有跑反的习惯,人们能想起来的就是关门闭户,有的把猪崽鸡娃都藏到了炕上。
李营长带着人就出了村。他们刚隐蔽在一道山梁后面,日本兵就过来了,大约一百多人的队伍,刺刀和膏药旗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那一刻李营长并没有开火的意思。他想观察一下日军的意图,而且,他的新编营也没有实战经验,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出击。
有个队员可能太紧张了,身下的土块咕噜噜的滚下山道,日本兵听见了,用日本话哇啦几句,就向这边开了几枪。队员们一下跳起来,大喊着:打呀!打呀!七手八脚就开枪。李营长按下这一个,又跳起了另一个。日本兵的子弹已经像飞蝗般的射了过来。李营长一面组织他们向山后撤退,一面举枪还击。这一仗来的快去的也快,日本兵开了一阵枪后也没有追来,继续沿着大道向西而去了。
到了日西时分,这一仗已经绘声绘色传遍全村了。村民们这时并没有任何褒贬意思,只是客观的评述:好像土坷拉惊起一地麻雀,扑楞楞的四下里飞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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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我魂魄(7)
郝玉生一直没说话,沉着脸听人们的议论。不时有小青年来报告李营长他们的动态:
“……进村了。”
“那些些萝卜都吃了,带皮吃。”
“……现在点火呢,要煮山药。”
“好你们些清水大肚汉哩!”郝玉生怒气勃发了,一阵风似的冲出门,于是,那口刚冒热气的铁锅,跳了几跳就滚下山坡,在李营长他们心里撞出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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