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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沉默,茫然地望着檐前的雨滴。岁月秋风,心事苍凉。良久,她怅然一叹:“朕也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吉顼一震,他从未想到过一向斗志旺盛的武皇竟然会说出这样消极的话!还未接口,武皇已疲倦地挥挥手,起身离去,白发伶仃,似已不胜萧瑟。他目送着她的背影,看她慢慢地走入阴影中,终于消失在幽暗的回廊间。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武皇。贬谪后不久的吉顼,即在失意中客死异乡。他所预料的一切,都在逐一的发生……
武皇还是改不了一贯的强悍性子,心态上早已认输,情感上仍然不甘。她也承认武三思不是做宰相的料子,现在换上狄仁杰做内史(即中书令),作为首席宰相掌管一切朝政。同月她给太子显的诸子封王。显的长子重照已经18岁,避讳改为重润,当年高宗为保证政权顺利交接,在立显为太子的同时也立几个月大的重润为皇太孙,此后他的身份随父亲一路浮沉,现在被封为邵王。次子重福为平恩郡王,三子重俊为义兴郡王,四子重茂当时只有三岁,也被封为北海郡王。诸子之中以长子重润最为出色,史载他“风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看来是位孝顺友悌的俊美少年,中宗自己不怎么样,倒生下了重润和安乐公主这样一对漂亮儿女。
武皇这样安排,自然是为了加强太子显的地位了。她这么不停地在武李之间左右摇摆搞平衡,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天下是姓武还是姓李?她应该扶持李家还是武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两边抬高的结果必然是双方火拼两败俱伤,其下场她是知道的,吉顼也指出来过,可是她停不了手。陷入理智与情感争斗中的武皇不堪重负,毕竟已经是77岁的老太太,她病了。
(本节未完待续)
史书上第一次记载武皇生病是在圣历二年(公元699年),这当然不说明她以前没生过病,但应该不是很严重。比起她的同时代人,她的身体已经好得有点过分,至少足以让她老公心生羡慕。但她倒底是人不是神,只要是血肉之躯,便总有衰亡的一天。看岁月的痕迹一点点地爬满皮肤,感受到疲倦由内及外毒素般地蔓延开来,曾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依然神采奕奕目不交睫,现在就算睡眠充足头脑也整天晕晕沉沉,精力、智慧、记忆力、判断力、反应力都在逐日衰退,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强。衰老的躯体,犹如被白蚁蛀空的老树,经不起风雨的消磨。虽然顶着金轮圣王弥勒化身的名头,圣历二年正月原来稀疏的眉毛又重新长出了几根,为此百官相贺很是热闹了一番,但再精致的谎言也掩饰不住事实,正月才庆祝过身体康健如西王母般的青春不老,二月就大病一场,好像上天在有意捉弄她似的,先给她一点惊喜,当她按照一贯作风去渲染宣传的时候,便反过来无情地嘲弄她。纵横一世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中的武皇,最终也逃不过冥冥中的那只翻云覆雨手。
据说这次大病全靠给事中阎朝隐虔诚向嵩山之神祈祷甘愿以命相换才得痊愈。但次年武皇又再度病倒,而且病情似乎更为严重,几乎到了不能视事的地步。首席宰相狄仁杰恳请武皇下令太子监国,但被拒绝。'13' 她仍然贪恋权力的魔杖,尽管她现在已经知道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健康和长寿。
狄仁杰无可奈何,只得利用自己掌政的机会尽量提拔一些忠于李唐的才学之士上位,先先后后引荐了姚崇、桓彦范、敬晖等数十人,策划神龙宫变逼武皇让位的五位主谋倒有三位是狄公推荐的(张柬之、桓彦范、敬晖)。曾有人质疑狄公对李唐皇室的忠诚度,认为他竭力推荐张柬之只是巧合,可太多的巧合只能指向一种必然。其实狄公从来不曾掩饰自己的政治倾向,那个时代的正统知识分子不忠实于李唐反而才是怪事。但深受武皇知遇之恩的狄公可能确实希望通过和平手段解决问题,只要女皇去世后政权能顺利地传交给李家人即可。可惜武皇虽已认识到了回归李唐的必然性,行动上仍然迟疑,且常有扶植他人势力打压李唐之举,致使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各方派系林立,李唐复国的前景仍不明朗。当时狄公也已经七十多岁,年迈体弱,自感去日无多,唯有在身前尽量巩固太子地位,确保政权的顺利交接。
很难说他的心思完全没有被女皇察觉。举荐张柬之的时候,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武皇便表现犹疑。据说武皇曾要狄仁杰举荐贤士欲用为将相,狄公答道:“单论文辞缊藉,苏味道、李峤已可入选。如果陛下要的是济世安邦的奇才,臣推荐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有宰相之才。”武皇于是把张柬之提升为洛州司马。过了几天,武皇又要狄仁杰荐贤,狄公答:“前些日子举荐的张柬之,陛下并没有用啊。”武皇道:“不是已经提升他为洛州司马了么?”狄公道:“臣举荐的是宰相人选,不是司马。”
尽管狄公的语气已经带有责备的意味,武皇仍只让张柬之出任秋官侍郎(即刑部侍郎)。或许是政治家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尚未完全衰退,或许是张柬之拥护正统的言行太过明显让武皇感觉不安,直到狄公去世张柬之也未入阁拜相。然而推荐张柬之的人实在太多(这是否表明他的政治倾向当时已是尽人皆知?),迟至长安四年(公元704年),张柬之还是通过姚崇的举荐而拜相,那时他已经八十岁了。
生活在世纪之交的武皇和她的名臣们,组成了唐朝历史上罕见的高龄政府,由君到臣都在跟时间赛跑,跟衰老和疾病抗争。自感无力的武皇开始乞灵于仙丹,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们常做的那样。不过她的运气的确很好,曾经让李唐几代皇帝体质急剧下降甚至为之丧命的丹药,却在她身上奇迹般地发生了效用。可能是她的体质实在怪异,也可能是她找的炼丹士确有两把刷子,服了洪州道士胡超耗费三年时光给她炼制的长生药后'14',武皇的疾病竟真的好多了。劫后余生的武皇欣喜地把年号改为“久视”,这是一个具有浓郁道家色彩的词语,语出《道德经》:“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表现出了武皇对长生的渴望和对道家的敬意。
年轻时笃信人定胜天,编织谶纬,制造天命,年老时却敬天畏神,虔诚礼佛,这种转变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也许根本无所谓进步或退步,只是武皇实用精神的一贯体现,——出于对自己即将前去的未知世界的恐惧,有必要向那里话事的神佛攀下交情以便继续得到关照^_^ 佛家讲涅磐,道家乐长生,来生的允诺显然及不上现世的诱惑,加之向李唐回归的方针已定,政治障碍业已排除,武皇以道家“久视”为年号酬谢神恩,当存此意。
垂暮的武皇对宗教渐生敬畏之心,不再一味视为可利用的工具。改元“久视”的同时,她亦宣布去“天册金轮大圣”之号,恢复到最简单的皇帝称呼,其后又废除长达八年的禁屠令。她曾经煞费苦心炮制的一个个神话,现在由她自己来一一破碎,只因对延续生命的渴望已经压过了往昔对荣耀的追求。与天争高、与神佛比肩的豪情已经不再,她只是俗世的天子,这就是她的真实位置。“金轮圣王”“弥勒化身”的称呼帮不了她,她不想再骗自己,也无心再骗天下人。
久视元年七夕佳节她让胡超替她到嵩山谢神,投简于封禅台北,除罪金简上镌刻的短短60多个铭文,正是她当时心情的写真:“大周国主武照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照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15'
既对眼前繁花簇锦的俗世生活恋恋不舍,又不得不对身后事做出安排打算,消弭孽债,化解冤家,以便想象中的幽冥生活不至于太过艰难。这里我们看到的不再那位睥睨天下威风凛凛的君王,而只是一个畏惧报应诚惶诚恐的信徒。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这个强横了一世的女人,无论从实践上还是心理上,都已向她曾经顽强挑战过的世界,那森然可畏的秩序,那人间天上的准则,完全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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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3' 《旧唐书*魏元忠传》
'14' 关于胡超,通鉴说:“太后使洪州僧胡超合长生药,三年而成,所费巨万。太后服之,疾小瘳。” 很多人据此认为他是个和尚,还是个胡僧,但结合唐人笔记,胡超是个隐居白鹤山的道士。
'15' 该除罪金简于1982年5月登封县峻极峰北侧发掘采集
接连两场大病武皇仿佛变了个人,她要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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