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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已经承认错误,主动权便回到您的手里……大多数臣子还是侍君如父的,不会再胡搅蛮缠下去。”张四维摇摇头道。
“那么张师傅呢?”想到张居正,万历心里咯噔一声。
“张阁老早就备受煎熬,现在皇上不再留他,他只会求之不得,感谢皇上的恩典!”张四维很肯定道。
第八八九章 罪己诏(中)
领了旨意,张四维不敢片刻耽搁,回内阁的路上便在盘算,如何写好这篇《罪己诏》,他最初的想法是,为皇上文过饰非,避重就轻的回答非议,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保全皇帝的体面,然而《罪己诏》的效果就达不到了,而且会突出自己的狗腿嘴脸。
纵观历代帝王所下的罪己诏,哪一道不是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竖子不如?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既然已经罪己,又何必遮遮掩掩?那样还不如索性不下这道诏书呢。
回到值房,他又命人找来历代君王的《罪己诏》,翻阅了十几份后,找到一种既不过分贬损、又不过分粉饰的中庸笔调,便文不加点,提笔写就了一篇千余字的《罪己诏》。
写好后,他又马不停蹄送去乾清宫给皇帝过目,然而万历心情极度糟糕,看都不愿看,传旨出来说:‘先生办事朕很放心,直接送通政司,在邸报上登载即可。’
张四维只好再回内阁,却不敢真的直送通政司。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能不跟阁中的诸位商量,更不敢忽略那位在家待罪的首相。于是他先拿出来与内阁诸公商议……
内阁里,听说皇帝要下罪己诏,诸位大学士都是精神一振,但在看了张四维拟好的诏书后,却不甚满意。心直口快的魏大炮直接开火道:“如此曲笔,殊无相体!”陆树声也点头道:“子维,你这样还不如不写。”
“……”张四维现在虽然忝领内阁,但毕竟不是首辅,甚至也不是次辅,名不正言不顺,加上他性格偏软,哪有底气和老前辈对峙,只好闷声道:“我那只是个草稿,这不是和你们商量么?”
“这话有理!”众人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轮番发表高见,一顿集思广益下来,已经改得面目全非。
张四维看着涂抹成大花脸的草诏,眼泪都快下来了,要真是这样写,恐怕皇上会恨死自己。但他吵不过那帮老前辈,而且也没人听他招呼,陆树声直接让后入阁的吕调阳誊抄一遍,送去棋盘胡同,给在家待罪的首辅过目。
棋盘胡同,前书房。
内阁送来的草本,静静躺在信封里,表皮上的火漆完好无损,显然原封未动。
因为在之前早些时候,沈默便已经知晓了上面的每一个字。甚至连皇帝和张四维在大内的对话,他都了若指掌……
沈明臣将那段君臣对话的笔录,送到炭炉中烧毁,面色凝重道:“张四维的意思是,要和皇帝一起把大人扳倒?!”
王寅摇了摇头:“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皇帝年轻,按捺不住心情。他张四维眼下却还没有这个胆子,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
“大明朝还离不开大人!”沈明臣道:“国家的新政吊在半空,各方面改革全都铺张开,不论是继续前进,还是停下来退回去,都需要有大人掌舵。这个道理,皇帝不懂,他张四维明白。”
“你也把他想得太好了。”王寅哂笑一声道:“张四维这个人,貌似恭谨,实乃毒蛇!只要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不会管对国家有什么影响的!”说着不禁啐一声道:“蒲州公这次倒了眼,为晋党选的这个接替人,实在是个祸胎。”
“你还没说为什么呢。”沈明臣追问道。
“我已经说过了。”王寅翻翻白眼道:“他得保证自己的安全,要是支持皇帝,那后果他承担不起,到时候我们报复他,晋党也不能说什么。”说着淡淡一笑道:“如果是张居正在阁,肯定是要拼死吃河豚的。张四维就不同了,这个人,安全第一,说白了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我没想到,他会出这么个主意。”最近一直很沉默的沈阁老,眉宇间凝着山岳般的沉重道:“下《罪己诏》,这一招实在是妙啊!”虽然是夸奖,却说得咬牙切齿。
“这一手确实是神来之笔。”王寅点点头,叹口气道:“让我们后面的谋划,全都胎死腹中。”顶级的谋略高手,从来都是隐于九天之上,看势、借势、造势、利用大势所趋,来达到自己的目地。
比如这次,维护纲常、反对夺情就是大势,不需要外力帮助,就会有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生出来。沈默正是想借势造势,狠狠打击一下皇帝的权威。为此他甚至做好了百官罢朝的准备,否则也不会对朱希孝说:‘不要叫我首辅’之类的话。只有形成不可调和的大矛盾、大冲突、大对立的局面,才有可能实现造成一种臣权和君权的对立,初步实现制衡的效果。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矛盾冲突还未到白热化的时候,一颗彗星打乱了他的计划,尤其是这张四维提出了《罪己诏》,一下子扭转了皇帝在道义上的被动……纵使文官集团再强大,君权仍然至高无上,除了打起维护纲常这面大旗,任何与皇帝的硬碰硬,都无法取得道义上的绝对优势,自然会以失败告终。
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天资聪颖的万历肯定会成长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几乎不可能再像这次这样犯浑,制衡君权的可能就太渺茫了。沈默岂能不心情低落?
“大人,您可要振作啊!”沈明臣道:“这一次我们虽然无法达到目的,但小皇帝想要亲政的打算是泡汤了。再坚持几年,让您的新政深入人心,到时候皇帝想扳都扳不回来了!”
“句章说的对,”王寅也颔首道:“而且最重要是,我们也没有失去道义。当初大人挽留张居正,已是天下称颂您的宰辅之器。现在又主动求退,更让天下人看到,您没有恋栈权位之心,这一点非常重要。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大人已经基本上做到了,这就是大道,反而能够持久。”
“也只能如此了……”沈默伸手搓搓脸,自嘲道:“往后的每一天都将是煎熬,不是我把皇帝逼疯,就是皇帝把我逼疯。”
“对了,关于这个《罪己诏》,”见他还是难以释怀,沈明臣岔开话题道:“怎么答复内阁?”
“原封不动的返还。”沈默淡淡道:“我在家待罪,若是再过问国务,岂不成了掩耳盗铃?”
“呵呵,这是高明之举。”王寅笑道:“让张四维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乐子吧……”
“怎么讲?”沈明臣不解道。
“你十六岁的时候,能做到唾面自干么?”王寅挪揄道。
“当然不能,”沈明臣道:“要是我的师长骂我,那只能忍着了。要是旁的什么人,定要撸起袖子跟他干架!”
“这不就结了……”王寅两手一摊道。
过了一天,万历心里不那么堵了,便想看看张四维替他草拟的《罪己诏》,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让人把黄绫题本拿来一看,登时就面红耳赤、胸闷气短,再没有勇气来读第二遍。
其实最终的定稿,也没有尖刻到什么程度,不过是把话说得直白了些,少了那些文过饰非,但这样的程度批评,就让敏感多疑、自尊心强烈的青年天子受不了了。加上《罪己诏》除了对夺情事件进行了深刻反省之外,还借机把皇帝过去多年……小到上课不认真听讲,没事儿调戏宫女的糗事儿,都抖搂出来……张四维本是好意,这样进行全面反省,而不是就一件事进行检讨,说明我不是被大臣逼得,只是因为上天示警,所以才反思以往的所作所为。这样可以削弱大臣的胜利感,也保存皇帝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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