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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梦白和尔瞻的,论年纪比在座众人都小,却似乎是众人之首。他俩相视一笑,那个矮一些、面容白皙的‘尔瞻’笑道:“我俩可不是故意来晚的,我们从衙门出来,拐到南石斋去了。”
“南石斋?”众人兴趣大增道:“可是有什么大作见报?”
身材高大的‘梦白’笑道:“正是,尔瞻兄写了篇文章,明天就要在报纸上发表了,他拉着我去南石斋,先要了人家几份,让大家先睹为快。”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摞散着墨香报纸,散发给众人阅看。
报纸这玩意儿,在南方问世十年后,终于在万历初年,传到了京城。然而南北文化的巨大不同,商业活动的繁荣程度,市民识字率的差别,都使在南方红红火火的报纸,在北方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基本上只在北京、太原、济南等几个大城市有流传,发行量大都很小。
不过所谓‘小’,只是相对于南方的‘大’来说的,事实上除了四书五经这样的教科书,它已经超过任何一种出版物的普及程度了。尤其是士大夫云集的北京城中,足有五种报纸在发行。南石斋印社发发行的‘时事报’,是五种报纸中发行量最小的,但对于士大夫的影响力却是最大的,因为它刊载的是各种时事评论和政论,有‘小邸报’之称。却由于其非官方的立场,而更加辛辣火爆。
尔瞻和梦白,正是一对写政论的高手,他们的文章在小邸报上发表,思想激进又不乏深刻,深得年轻官员的拥戴,这才年纪轻轻,就俨然成了新锐派的代表。
现在两人散给众人看的报纸上,便有那‘尔瞻兄’邹元标,所作的文章《论‘乞恩守制疏’》,一看就是针对张居正来的。
只见他辛辣的讽刺道:“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正常人都会匍匐星奔,凭棺一恸。然而居正的奏疏中,却言语含糊,不舍官位之意昭然若揭,还振振有词的自称‘非常人’。这种对于自己的亲人,生时不照顾,死时不奔丧的家伙,果然是不在三纲、灭绝五常的非常人!”
他还讽刺道,幸亏张居正只是丁忧,尚可挽留;要是不幸因公捐躯,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其实,居正一人不足惜,关键是后世若有揽权恋位者,必将引居正故事,甚至窥窃神器,那遗祸可就深远了,一言不可以尽!
第八八七章 夺情风波(中)
看了邹元标的文章,众人纷纷击节叫好。好的杂文就是这样,可以替人们表达出,心中不知如何形容的愤怒,让人看后只觉酣畅淋漓、血脉贲张,认为他说得实在太对了。
这时候,各色菜肴果蔬流水价的送了上来。万历改元以来,官员的薪俸连年大涨,逢年过节还有丰厚的赏赐,一名七品官拿到手的,比六年前的三品官还多,再也不是当年的穷京官了。所以参加聚会的,虽然都是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但摆上来的酒席却一点不含糊。只见大盘大碗珍馐满席,什么山珍海味,全羊甲鱼应有尽有,腾腾地香气馋得人直咽口水。
这次的东道,是众人中最年长的刑部主事沈思孝,他亲执酒壶给邹元标斟满了一杯道:“这第一杯酒,咱们敬尔瞻兄,感谢他写了这篇好文章,一舒我等胸中块垒!”大家轰然叫好,都一仰脖子干了。
“在下不过是抛砖引玉……”邹元标这才谦虚道:“而且报纸上骂得再响,人家可以装作没看见的,该怎样还是怎样。”
“怎么,尔瞻你有情报?”众位都望向他,邹元标在通政司观政,近水楼台先得月,朝廷的动向逃不过他的眼睛。
“今天下午,户部侍郎李幼滋,御史曾士楚和吏科给事中陈三谟慰留的题本,已送进了大内。”邹元标低声道:“如果说,小张阁老的奏章,是皇上授命,不得不上,还有情可原,这几位可就纯属是闻风而动,急不可耐的捧臭脚了。”
听了这消息,众人切齿骂道:“这些士林败类,竞弃国家纲常伦理而不顾,争以谄谀为荣,真要把人活活气死!”
“被这种人气死,岂不是白费了大好的性命?”沈思孝大摇其头道:“我们还得留着有用之身,为大明匡扶正道呢!据说张阁老自嘉靖三十六年离开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见过父亲,作为人子,暌违之情如此之久,实难想象。现在父亲亡故了,再也不能见他一面了,他要是还不回去临穴凭棺一恸的话,不仅显得朝廷太不人道,更是会让人以为,我大明的官员都是无父无母的禽兽!”
“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元辅吧,”有人道:“只要做通他的工作,张阁老就非走不可。”
“你这话不对,”赵南星是上科榜眼,精明机智远超常人,摇头道:“若是换了别人,元辅自然但说无妨。然而张阁老是次辅,圣眷又隐隐高于元辅。元辅便不好表态了,会让人以为他是在借机除去对手的。”
“皇上确实还是孩子,为了挽留自己的老师,就如此不顾元辅的感受,我真怕元辅会心寒。”沈思孝喟然一叹道。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他们早就有共识,大明能有沈默这样的好首辅,国家幸甚、皇帝幸甚、更是百官的福气。自然看不得皇帝如此偏心了。
“对于这件事,那些部堂大人们,都碍着面子不好发表看法。咱们这些小吏,就来当这个马前卒,为大明正人心、振纲本!”沈思孝举起酒杯道:“今天我请这顿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咱们得商量出个章程来!”
“正当如此!”众人没一个怕事的,纷纷摩拳擦掌道:“敢来吃你的饭,就不是怕事的!”说完这话,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两个年青人身上,他们是翰林编修吴中行,翰林检讨赵用贤。二位官职不大,平时也不怎么惹眼,现在却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因为他俩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张居正的门生。
“看我们干什么!”两人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大声道:“我们是朝廷的进士,又不是张阁老的私人。夺情之举、违悖天伦,是他无父在先,也怪不得我们无师了!”“对,要是上章弹劾的话,我们愿意打头阵!”
“你们二位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沈思孝问道。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丢官离京罢了。”两人对视一眼,大义凛然道:“但这又如何?哪怕为公义而殁,也是正得其所的!”
“好,就要这种大公忘私的精神!”沈思孝拊掌赞道:“抡才大典本是为朝廷取士,寻定国安邦之才!不知何时,却沦为大佬们开宗立派、培植私人的工具。所谓门生座主之说,殊为可笑!不过是阅了一通卷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只是在你的卷子上画了个圈,就成了必须终生侍奉的老师。你一辈子不能违背他,必须要做他的应声虫,否则就是违背师道。”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个师,是为我们启蒙、教我们文章,辛苦栽培我们十多年的授业恩师。这才是天地君亲师的师,而不是那位从没教过你什么,只是恰逢其会点中你的考官!我们读书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凭什么要给他当一辈子孝子贤孙?”沈思孝说完,热切的望着二人道:“是到了和这种陋习说再见的时候!二位可正天下人心。”
“好!我今晚回去缮本,明天直送午门!”吴中行是个大胖子,他颤巍巍站起来,端着酒杯道:“诸位,这头一本的荣光,小弟当仁不让了!”
“子道此举,极为光荣!”众人一起敬酒道。
“子道兄拔了头筹,”赵用贤道:“愚弟自然不能让你独美,最迟不过后天我就上疏!”
“汝师兄一样光荣!”众人也敬他一杯。
待重新落座后,沈思孝道:“皇上还小,不知道夺情的后果,如果我们把道理讲清,或许会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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