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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刚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立了一个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职军官。来说媒的很多。姑姑说:小跑;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保你满意。母亲问:是谁?姑姑说:我徒弟小狮子啊!母亲说:那个嫚有30多岁了吧?姑姑说:正30。母亲说:小跑才26啊。姑姑说:大点好;大点知道疼人。我说:小狮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几年了;我不能夺朋友所爱。姑姑说:王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狮子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他!他爹每逢集日就弓着腰、拄着棍子到医院闹事;败坏我的名誉;这都多少年了?他从我这里榨取的“营养费”少说也有八百元了。母亲说:这个王脚;是有点装。姑姑怒道:岂止是有点装;完全是装。从我这里榨了钱;就跑到集上去吃烧肉喝烧酒;喝醉了;腰杆子挺得笔直;满集乱窜。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肖上唇那个杂种;“文化大革命”时;差点把我整死;现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清福。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母亲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头都白了!
姑姑走后;母亲感叹道:你姑姑这一辈子也真是不顺。我问:听说杨林后来又来找过姑姑?母亲说:听你姑说;那人是又来过。听说已经当了地区的专员;坐着轿车来的。他向你姑姑道了歉;说愿意娶她;弥补“文革”中的过失。你姑姑一口回绝了。
正当我们为姑姑的事感叹唏嘘时;王仁美一步闯了进来。她对我母亲说:大婶;听说小跑在打破天地说媳妇;您看我怎么样?闺女;你不是有主了吗?我母亲问。我跟他拉倒了。考上大学就休妻;这不陈世美吗?母亲愤愤地说。大婶;不是他休我;是我休了他。王仁美说;考上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电影;太张狂了。还是小跑好;提了军官;还是不哼不哈。一回乡就下地干活。闺女;俺家跑儿配不上你啊。母亲说。大婶;这事你说了不算;得问小跑。小跑;我给你当老婆;生世界冠军;你要不要?要!我盯着她的腿说。
第二部2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
母亲念叨:这个袁腮;说是为你挑了个黄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点多钟;王仁美在她的两个堂妹陪同下;冒着大雨来到我家。她们都穿着雨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院子里用塑料薄膜支起一个棚子;里边临时盘了一个灶;我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烧开水。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子都进门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我说:那你来替我烧。他说: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大雨天放鞭炮;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母亲站在门口喊:五官;别耍嘴了;快放。五官从怀里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纸蒙好的鞭炮;点着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大雨当中;擎着一把伞;侧着身子放。硝烟在雨中散不开;团团包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拍着巴掌;跺着脚喊:五官五官;满头青烟——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按说新娘子进院后;应该一言不发;穿过堂屋;进入洞房;骗腿上炕;号称“坐床”。但王仁美一进院就站在那儿;看着五官表演。硝烟把五官熏得满脸乌黑;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似的。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两位充当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双高跟塑料鞋;个子显得更高;好像一棵树。五官上下打量着她说:嫂子;要想跟你亲个嘴;必须踏着梯子!——五官;你给我闭嘴!我母亲大喊!王仁美说:五官;你这个傻瓜!连王胆和陈鼻亲嘴都不用踏梯子呢——听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里与小叔子调笑;婶子大娘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我提着煤铲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孩子们拍手跺脚: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了!
我穿着新军装;戴着三等功奖章;满脸煤灰;手提煤铲;不伦不类。王仁美笑弯了腰。我心中乱糟糟;哭笑不得。这个王仁美;好像神经出了一点问题。母亲大喊:快把她弄到屋里来啊!我连讽带刺地说:夫人;请入洞房吧!王仁美说:屋子里憋闷;外边凉快。孩子们拍手跺脚:嗷!嗷!嗷!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门口;往胡同里一撒。孩子们一窝蜂扑出去;在泥水中争抢。我攥住王仁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里拖。房门太矮;碰了她的额头;咕咚一声响;她大喊:哎哟;俺的娘唻;碰破俺的头了!婶子大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屋子很小;进来这么多人;简直连腚都调不开。她们三个脱下雨衣;水淋淋的;无处悬挂;只好挂在门框上。地面本来就潮湿;每个人的脚上都带进来泥巴;水;搅拌调和;一塌糊涂。房子小;炕长不足两米;炕头上摞着王仁美娘家送来的四条新被子;两条新褥子;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几乎顶着纸天棚。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个亲娘;这哪里是炕;分明是个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捣着地面说:就是火鏊子;你也给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个腚烫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阵大笑;低声对我说:小跑;你娘还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烫熟了;怎么生世界冠军呢?
我几乎要气晕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发作;伸手试试炕席;确实烫。因为家里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婶子大娘都要来吃饭;所以堂屋里那两个锅灶一直在烧火;蒸馒头炒菜煮面条;把炕席都快烤糊了。我从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条被子;折叠成方形;摁在墙角;说:夫人;请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说:小跑;你真逗;一口一个夫人叫着;你还是按咱这地方的习惯;叫我媳妇;或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仁美。我无话可说;娶回来这样一个痴巴老婆我还能说什么?她根本听不出来;我叫她夫人;是在讽刺她;是在发泄我对她的不满。好吧;媳妇;仁美;请上炕。我在她那两个堂妹的帮助下;脱下她的鞋子;剥下那两只湿漉漉的尼龙袜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炕就站起来;脑袋顶着纸天棚。在如此狭窄低矮的地方;她显得更高了;那两条鹤腿;几乎没有腿肚子。她的脚也不小;几乎与我的脚媲美。她就这么赤着两只脚;在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小炕上转圈。本来伴娘也应该陪新娘坐床;但一个王仁美就满了炕;她那两个堂妹只好一个站在墙角;一个坐在炕沿上。好像为了显示个头似的;她踮起脚尖;让头顶顶着纸天棚。这似乎是个好玩的游戏;她踮着脚在炕上转圈;跳跃;脑袋顶得纸天棚“嘭嘭”响。母亲手扶着门框;探头进来;说:媳妇;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里睡觉呢?她嘻嘻一笑;说: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文】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奶奶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人】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书】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在胳肢窝里夹着。
【屋】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快弄点饭我吃;吃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里当上常委啦。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凑样数呢。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弓着腰往炕下挤;想给姑姑让位。姑姑说:都坐在原地儿别动;我吃口饭就走。
母亲吩咐我姐姐赶快给姑姑端饭。姑姑掀起锅盖;抓出一个饽饽。饽饽烫手;颠来倒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将饽饽掰开;夹上几筷子粉蒸肉;捏合后;咬了一大口;呜呜噜噜地说;就这样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别端碟子端碗的了;这样吃才香;我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正儿八经地坐着吃过几顿饭。
一边吃着;一边说;让我看看你们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热;坐在窗台上;借着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
姑姑来了!我说。
王仁美一个蹦儿就跳到了炕下;抓着姑姑一只手;说: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来了。
找我啥事?姑姑问。
王仁美压低了嗓门;说:听说您那儿有一种药;吃了能生双胞胎?
姑姑脸一拉;道:你听谁说的?
王胆说的。
纯属造谣!——姑姑被饽饽呛了;咳着;憋得满脸通红;我姐姐递过半碗水来;姑姑喝了;拍打了几下胸口;严肃地说;别说没有这种药;即便有;谁敢拿出来给人吃?
王胆说陈家庄有人吃了您给配的药;生了龙凤胎!王仁美说。
姑姑把手中的半个馒头往我姐姐手里一塞说:气死我了!王胆;这个小妖精;我费了天大的劲儿才把她肚里那个孩子掏出来;她竟丧良心造我的谣言。等我见到她把她那张×嘴给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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