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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道韫吓了一跳,见是三叔母刘氏,乃噘嘴娇嗔道:“三叔母吓唬人家!”
谢夫人刘澹笑道:“是你无礼,见叔母进来睬也不睬。”
三叔母平日最诙谐善谑,谢道韫抿唇而笑,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手拜大礼,说道:“侄女道韫恭迎三叔母大驾。”
谢夫人却又“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轻声,莫惊了那厅中人。”挥手让柳絮等人都退下,徐徐问:“阿元,方才吹笛之人可是钱唐陈操之?”
谢道韫是玲珑心,立知三叔母用意,镇定自若道:“是,就是陈操之陈子重,阿遏的好友,此人颇有才华,尤精音律,在吴郡同学时常常能听到他的竖笛曲。”
谢夫人刘澹笑眯眯看着侄女,说道:“既是同窗,等下请他进来相见又何妨。”
谢道韫矜持含笑道:“三叔母,我在吴郡游学乃是纶巾襦衫、潇洒美少年,这个陈操之一直不知我是女子,称我为英台兄,我若要见他,也得换上男装、敷粉妆扮才行。”
谢道韫应对自如,言语神态毫无破绽,可是谢夫人刘澹对这个绝顶聪明的侄女了解甚深,想起道韫婉拒世家大族子弟的求婚,不是为了这个陈操之又更为何人?陈操之既俊美又多才,不说其他,单这一曲绝妙的竖笛就把道韫的魂勾去大半了,道韫与其叔父安石一般酷爱音律,嗯,记起来了,四年前腊月初一她与阿遏连夜乘船说是回会稽东山,没几日又回来了,那次是听全礼全常侍说起桓伊赠笛之事,阿元就让阿遏陪着她去见识陈操之的竖笛,从此念念不忘,也就有了吴郡游学之举,现在明白了,这都是因为陈操之啊!
这时,忽听帘外厅中的谢万对陈操之道:“操之现在住于顾中丞府上是吗?还舒适否?你与阿遏是好友,我亦喜你的清谈与音律,不如搬到乌衣巷,就住在阿遏的小院如何?”
谢道韫一听这话,身子陡然绷紧,屏住了呼吸,却听身边的三叔母低声笑嗔道:“老四真是糊涂!”
谢道韫也顾不得三叔母话里有话,凝神倾听陈操之的回答,感觉陈操之迟疑了一下,答道:“多谢万石公好意,晚辈在顾府住得颇舒适,万石公爱晚辈清谈与音律,晚辈召之即来。”
谢万笑道:“操之虽系出颖川陈氏,但南迁已一百多年,算是半个吴人了,不习惯北人的饮食吧。”
亲耳听到陈操之婉拒,谢道韫挺直的小腰明显一软,心里感觉沉重的难过,勉强笑着对谢夫人刘澹道:“当年陆玩在王导府上食酪致病,以至于后来南人北人都不敢同席饮宴。”
谢夫人刘澹看着这个心高气傲、好胜好强好面子的侄女,说道:“阿遏择友甚严,陈操之尚是寒门时阿遏就与其订交,足见陈操之有非常之能——”话锋一转,问:“元子你看陈操之与那陆氏女郎能有好结果吗?”
阿元、元子,是谢夫人对谢道韫的昵称。
谢道韫很快就从方才沮丧中摆脱出来,陈操之若住在谢府,她反而不便与其相见,住在顾府呢,她可以纶巾襦衫去见陈操之——
听三叔母这样问,谢道韫答道:“会有好结果的,三叔母没看到四叔父与郗参军都愿成人之美吗!”
谢夫人刘澹听谢道韫这样回答,稍感讶异,刘澹乃名门之女,直爽有英气,且见识不凡,谢安爱之、敬之、畏之,昔在东山,谢夫人下帷听诸伎歌舞奏曲,只许谢安观赏片刻,即便扯上帷幕不许再看,说是“恐伤盛德”,谢安亦无可奈何,一笑而罢。
谢夫人懒得和侄女虚与委蛇,直言问:“元子,你是不是喜爱这个陈操之?”
谢道韫早有防备,惊诧道:“三叔母何出此言啊,难不成我与陈操之曾经同学就一定要喜欢他,真是岂有此理!”
谢夫人问:“那你为何推三阻四拒绝了那么多高门子弟求婚?”
谢道韫道:“陈子重是要娶陆氏女郎的,我拒绝那些求婚者与陈子重又有何关系?只怪那些人难入我青眼,只务清谈若清谈得好也就罢了,却又是条理混乱,只会照搬王弼、何晏之言,可笑!”
谢夫人知道辩理是辩不过这个侄女的,说道:“你牙尖齿利,我不和你说理,我只问一句,你是不是喜欢陈操之?若是,我这个做叔母的说不定可以成全你,莫要说钱唐陈氏门第低微,陈郡谢氏在永嘉南渡之前也只是一般士族而已,当初汝叔祖向琅琊诸葛氏求亲却被婉拒,诸葛氏认为我谢氏门第配不上他诸葛氏,你看看,四十年不到,现在那诸葛曾不是朝思暮想娶你吗?又焉知日后钱唐陈氏不能晋升高门乎?”
谢夫人此言不矫饰、懂变易,是极有见地的,谢道韫笑道:“若那五兵尚书陆始有三叔母的识见,陈子重就不至于登陆氏之门还要请我四叔父和郗参军相助了。”
谢夫人道:“我只是相信阿遏和你的眼光,尤其是你,你是我谢氏的才女,谢家芝兰玉树,阿遏是玉树、你是芝兰,你已经把门阀子弟视之蔑如了,唯独赏识陈操之,叔母相信你不会看错,陈操之终非池中物,当今之世并不安乐太平,陈操之更有脱颖而出的机会——元子,你说我说得可对?”
谢道韫道:“三叔母女中英杰,连三叔父都敬佩有加,自然说得对,只是我赏识陈操之并不一定就是喜欢他——”
“你呀就是嘴硬!”谢夫人刘澹笑着摇头:“元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虽然心思深邃,不过我好歹也能猜个六、七分,你是因为陆氏女郎在先是吧,在先怕什么,又没成亲,不可以争取吗?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莫后悔终生,争赢陆氏女郎没人敢笑话你,陆氏门第不在我谢氏之下哦,赢了陆氏也很有面子的。”
“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三叔母这惊世骇俗的言语连谢道韫都吃惊,这时听到厅中郗超、陈操之等人告辞的声音,四叔父亲自送他们出去,热闹的大厅很快一片沉寂——
谢道韫低着头想了想,抬起眼望着关爱她的三叔母,摇头道:“三叔母,我真的只是赏识陈操之,并不是喜欢他。”
谢夫人刘澹叹气道:“阿元,你太孤傲了!其实男子之间是赏识,而女子赏识男子,不就是喜欢吗?”
第十章 妖道
隆和元年二月十六,大司马桓温之子桓济桓仲道与会稽王司马昱之女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举行婚礼,桓温是门阀掌权者,司马昱是皇族执政者,两家联姻关系微妙,前一日司马昱还在朝堂上支持散骑常侍蒹著作郎孙绰反对桓温迁都之议,今日笑容满面周旋于贺客之间,与作为男方长辈参加婚礼的桓温四弟桓秘谈笑风生。
桓秘,字穆子,少有才气,不伦于俗,但不知为何,一向与长兄桓温不睦,或许桓温是为了磨砺桓秘,长期抑而不用,直到桓秘三十岁时才出任宣城内史兼辅国将军,梁州刺史司马勋据蜀而叛,桓秘讨伐司马勋立下军功,擢升散骑常侍,旋任中领军——
这中领军乃是三品高官,统领宫禁内外卫兵,位在五兵尚书之上,门阀执政,这中领军是必争之位,永嘉南渡近五十年来,担任过中领军这一要职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人当中有三人出自琅琊王氏、两人出自颖川庾氏,还有就是现任中领军的龙亢桓氏的桓秘,可以说哪个家族子弟担任中领军,那么这个家族就是当政的门阀。
陈操之与从兄陈尚上午辰时就来到司徒府,司徒府江左名流显贵云集,既有“盛德绝伦郗嘉宾”,又有“江东独步王文度”,王文度便是王坦之,扬州刺史王述之子,乃太原王氏的杰出子弟,弱冠与郗超齐名,现任司徒府从事中郎,陈操之以前虽未见过王坦之,却对王述、王坦之父子印象深刻,《世说新语》里对王述、王坦之父子有精彩的记载,王述性急,吃鸡蛋时用筷子戳,没戳中,就大怒,把鸡蛋朝地上一丢,鸡蛋滚来滚去,王述瞧着生气,就用脚踩,鸡蛋圆溜溜滚动不好踩,王述更怒了,拾起鸡子猛咬,然后吐掉——
前世陈操之看到这则“忿狷”,狂笑不止,但这个王述并非乱发脾气的人,其性情率真,直言不讳,当初王导位高权重,朝堂议事时,总是听到一片赞扬称颂之声,王述却道:“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与众阿附之声大悖,王导闻王述之言,谦逊而谢之;桓温权倾朝野,只有王述敢犯颜直语,桓温亦敬畏之——
王述耿直,王坦之持重,有一则故事可论王述、王坦之父子二人高下,王述升尚书令,事行便拜,王坦之说理应谦让,王述问:“你认为我才不堪此任?”王坦之说:“哪里会不堪,但谦让是美德,恐不可缺。”王述慨然道:“既然我足堪此任,何为虚言谦让?”又给儿子王坦之下定论说:“人言汝胜过,定不如我。”
因桓温议迁都之事,王述被司马昱从扬州紧急召回建康,所以王述也来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婚礼,与德高望重的尚书仆射王彪之一起作为婚礼的赞者。
郗超领着陈操之先拜会王坦之,王坦之应桓温之辟,将入西府为长史,这真是很有趣的现象,似乎门阀子弟不入桓温军府历练一番就不具备做州郡长吏的资格,桓温也很喜欢招揽那些名门高士入他军府,至于能不能为他所用,却在其次,如谢安、王坦之,后来都是桓温在朝中的主要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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