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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知道后世史载谢安是升平四年出任桓温军府任司马的,升平四年也就是明年,谢安出山的主要原因是谢万北征兵败后被贬为庶人,随即抑郁去世,谢氏门第岌岌可危,谢安才不得不出山,但陈操之奇怪的是,郗超此前都与他论佛谈玄,这时突然以时事相问,不知有何用意?答道:“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
郗超目露讶异之色,这十六岁少年有玲珑心吗,怎能看事如此透彻!笑问:“依你看,谢万石能担重任否?”
陈操之道:“郗参军这是取笑我了,朝廷用人,我区区微命,何敢妄议。”
郗超睿智洞察的目光看着陈操之,微笑道:“那先不说这个了,昨日与操之在高塔上说得口干舌躁,却觉意犹未尽,今日还想与操之单独一辩,操之万勿推辞,我明日便要赴会稽,后会难期啊。”
陈操之有种感觉,郗超不会只是和他说黄老、谈佛陀,应该另有话说,当即道:“能听郗参军高论,固所愿也。”
第九十三章 因缘
小婢短锄的亲兄在前院应值,得葳蕤小娘子吩咐,陈操之郎君一到他就会赶去惜园报知消息,这就是为什么每次陈操之来到陆纳书房、陆葳蕤随后就会出现的原因。
这次,陈操之还没到陆葳蕤就先从惜园来到前厅了,她知道爹爹已经派人去请陈操之了,说有贵客要见陈操之,问廊下侍候的执事,得知来客是高平郗氏的子弟、大司马桓温军府的参军,不知找陈操之有何急事?
陆葳蕤在正厅隔室屏风后跪坐着,小婢短锄和簪花侍立在她身后,初夏的暖风拂过来,雪白的帷幄水波般荡漾,室内有甜甜的花香,因为陆葳蕤刚从惜园白兰花下来,惜园的上百株白兰都开花了,从花树下走过,头发、衣裳都是香的。
陆葳蕤听到陈郎君的声音了,不自禁的腰肢就是一挺,眼神格外清亮,凝神听陈郎君说话,觉得陈郎君嗓音略显沙哑,又听了一会,才明白陈郎君昨日与这个郗嘉宾辩难了三个时辰,难怪嗓子都说哑了。
又坐了一会,听郗参军说还要与陈郎君辩难,陆葳蕤秀眉微蹙,嘴角含笑,摇了摇头,知道今日是不便与陈郎君相见了,起身出了正厅后门,吩咐短锄的小阿兄取一篮新摘的枇杷果送至门房,交给陈郎君的大个子随从,想想又让送两篮去,她见过冉盛吃麦饼,那真是狼吞虎咽,只怕陈郎君还没见着这篮枇杷就被冉盛一个人吃光了。
……
陈操之来到陆府已经是巳时,在厅上略坐了一会,陆府管事便来通报说筵席已备好,陆纳便请郗超与陈操之入席,饮梨花酒、品尝太湖银鱼——
郗超出身高门,素负才望,现在又是桓温军府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且郗超之父郗谙与陆纳颇有些交情,所以陆纳对郗超甚是礼遇,因郗超不喜热闹,所以陆纳也未请郡府官吏、本城士绅相陪。
两廊下有陆府乐姬在吹拉弹唱,主客虽只有三人,但僮仆侍者却有数十,陆氏奢华可见一斑。
执事来报褚丞郎求见,想必是褚俭听闻郗超在此,想来拜会,陆纳一口回绝:“不见!就说我有贵客相陪,褚丞郎若有公务,明日到署衙再说不迟。”
郗超听陆纳口气略显生硬,不免有些奇怪,这吴郡太守与丞郎不睦乎?
陆纳解释道:“这个褚丞郎,心胸狭窄,雅量全无,与操之同为钱唐县人,不思提携后进,却屡次想凌压同乡后辈,先是暗示徐藻博士不收操之入学,后又指使其子挑拨,想利用我侄陆禽与操之敌对,最可恼的是收容被钱唐陈氏逐出宗族的败类陈流,在庾内史面前诬陷陈操之,庾内史不察,当堂就要取消操之的定品资格,以至弄得定品考核时斯文扫地,连我这个吴郡太守也颜面无光。”
郗超丝毫不露惊讶之色,说道:“魏人李康《运命论》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碓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更何况操之出身寒微,要想有所作为,自然要比别人艰难得多。”
郗超说得很直率,陆纳看了陈操之一眼,深为这俊美多才的少年惋惜,说道:“我欲辟操之为我郡府文学掾,郗参军以为如何?”
州文学掾是闲职,有别于事务繁忙的浊吏,非士族子弟不能担当,而郡府文学掾虽然低一级,但对寒门子弟而言无疑也是极为难得的官职,不是有声望的儒学名士当不得此任,陆纳对陈操之可谓是厚爱有加了。
郗超笑道:“陆使君要留用陈操之吗,我还想禀明桓大司马,征操之入西府呢。”
陆纳自以为郗超是说笑,入桓温军府做司马、参军、记室的都是些什么人?瑯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吴郡顾氏,无一不是顶级门阀,在军府历练数载,出来都是坐镇一方的豪强,不是刺史、便是太守,当然了,在军府做供人驱使的浊吏胥曹也未尝不可,但那样又哪有出头之日!便笑道:“入西府何如做我的文学掾清闲,优游诗画,正适合操之,只是操之年龄尚幼,明年吧,明年五月我派人去钱唐征召。”
陈操之谢过陆使君抬爱,郗超笑笑,未再多言,只是让侍者把幕后的乐姬撤去,嫌那音乐聒噪。
陆纳笑道:“等下让操之为郗参军吹奏一曲,操之的竖笛经桓野王夸赞,已名扬江左了。”
郗超讶然道:“操之的竖笛这般精妙吗,江左音律第一的桓伊都赏识操之?”
陆纳即命人去书房取卫协作的《桓伊赠笛图》来,郗超细赏,赞叹不已,说道:“操之渡口候船,心有所感,无意吹之,桓伊江上过,无意听之,此所谓缘法,佛法皆因缘和合而生,音乐之美、知音互感,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现在让操之吹笛娱我,操之仓促间也难有那等逸情,如何能展现音乐之美!真要听操之一曲,也是要机缘的吧。”
陆纳道:“洒脱不拘,圆转无碍,这是支愍度的‘心无意’说,嘉宾入佛深矣。”
陈操之听了郗超这一番话,不禁暗暗感激,郗超这样说其实是对他的一种尊重,音乐是需要心情的,他陈操之又不是乐工,吹笛并非他的职业。
午宴直至未时末方散,郗超先前看了陈操之画的《碧溪桃林图》,得知陈操之住处便是那画中草堂,甚感兴味,便要前去游览,又请陆使君不必相陪,他要与陈操之继续辩难。
陆纳见郗超如此欣赏陈操之,他也很为陈操之高兴,稍微有点奇怪的是,陈操之是天师道信众,为何又能精于佛典?操之还真是深不可测啊。
郗超只带了两个挎刀的随从,乘马跟在陈操之的牛车后面,出了郡城西门,来到小镜湖畔。
陈操之下了牛车,郗超也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从,看狮子山岿然端坐,小镜湖水清波荡漾,湖岸四周绿树成荫,景致宜人,问陈操之道:“那边便是徐氏学堂?真是读书的好去处。”
两个人就沿小镜湖畔向桃林小筑方向缓步行去,郗超侧头看着陈操之,午后阳光迎面映照,这俊美少年发黑如漆、面如皎月,虽出身寒微却没有那种卑怯之态,举止一派从容,说道:“陈操之,你我在通玄塔相遇,是否也如桓伊遇你于枫林渡口那般是因缘?”
陈操之道:“万物生起、变化、坏灭,必有其因,缘则附之——家母曾在钱唐灵隐寺为我许下长命灯,嘱我每年佛诞日要礼佛供僧,而郗参军也信佛,这便是因,我在此求学、郗参军去会稽请谢安石出山,这便是缘,因缘际会,便有了通玄寺塔的酣畅一辩。”
郗超朗声大笑,说道:“确是有缘,看来我是非遇到陈操之不可的,那好,我就提携你一程。”
以郗超的家世、声望和官位,说这种话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狂妄,反而是毫不敌情、洒脱自然。
郗超话锋一转,不说如何提携陈操之,却问:“操之识得陈郡谢氏的人?”
陈操之道:“多有耳闻,并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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