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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身边,还有少弟胡亥,不能说无人侍奉。我突兀赶赴琅邪,岂不徒惹父皇恼怒,臣工侧目……”
“公子迂阔也!”蒙恬第一次对扶苏生气了,啪啪拍着书案道,“当此之时,公子不以国家大计为重,思虑只在枝节,信人奋士之风何存哉!再说,陛下秉性虽则刚烈,法度虽则森严,然陛下毕竟也是人,焉能没有人伦之亲情乎!今陛下驰驱奔波,病于道中,公子若能以甘冒责罚的大孝之心赶赴琅邪行营,陛下岂能当真计较当日言词?老臣与陛下少年相交,深知陛下外严内宽之秉性。否则,以陛下法度之严,岂能处罚公子却又委以监军重任?公子啊,陛下将三十万大军交于你手,根本因由,认定公子是正才。公子若拘泥迂阔,岂不大大负了陛下数十年锤炼公子之苦心哉……”
“大将军不必说了,我去琅邪。”扶苏终究点头了。
“好!公子但与陛下相见,大秦坚如磐石!”蒙恬奋然拍案。
可是,蒙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午后上道的扶苏马队,在当夜三更时分又返回九原大营了。当扶苏提着马鞭踽踽走进幕府时,正在长城地图前与司马会商防务的蒙恬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待蒙恬屏退了左右军吏,扶苏默然良久,才低声说了一句:“我心下混沌,不知父皇若问我如何得知父皇患病消息,我当如何作答?”蒙恬皱着眉头哭笑不得,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竟能难倒这个英英烈烈的皇子,昔日扶苏安在!蒙恬一直没有说话,只在幕府大厅里无休止地转悠着。扶苏也一直没有说话,只在案前抱着头流泪。直至五更鸡鸣,草原的浩浩晨风穿堂而过,吹熄了大厅的铜人油灯,远处的青山剪影依稀可见,蒙恬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公子犹疑若此,误事若此,老臣夫复何言……”一句话没说完,蒙恬已经老泪纵横,径自走进了幕府最深处的寝室。
蒙恬心头的阴云尚未消散,上郡郡守的特急密书又到了。
上郡郡守禀报说:皇帝陛下的大巡狩行营一路从旧赵沙丘西来,业已从离石要塞渡过大河进入上郡,目下已经接近九原直道的阳周段①;行营前行特使是卫尉杨端和的中军司马,给郡守的指令是:皇帝陛下须兼程还国,郡守县令免予召见,只需在沿途驿站备好时鲜菜蔬猪羊粮草即可。郡守请命,可否报知九原大将军幕府?两特使回答,不需禀报。郡守密书说,因上郡军政统归九原大将军幕府统辖,上郡粮草专供九原大军,输送皇帝行营后必得另征大军粮草,故此禀报,请大将军作速定夺。
“怪矣哉!陛下进入上郡,何能不来九原?”
灯光摇曳,心念一闪,此前由蒙毅密书引发的种种忧虑立时一齐扑到心头。蒙恬一边拭着额头冷汗,一边大步焦躁地转悠着,思绪翻飞地推想着种种蹊跷迹象背后的隐秘。陛下既然已经从琅邪动身西来,连续渡过济水与大河,其意图几乎肯定是要北来九原;行营既然在沙丘驻屯几日,很可能是皇帝病势再度发作了;可是,能接着西进渡河,又已经进入上郡,显然便是皇帝病情再度减轻了;病情既轻,开上直道舒缓行进,距九原也不过一日路程,如何却急匆匆又要立即回咸阳?如此行止既不合常理,更不合皇帝宁克难克险而必欲达成目标的强毅秉性,实在大有异常!更有甚者,皇帝即或万一有急务须兼程回咸阳,以皇帝运筹大才,更会提前派出快马特使,急召扶苏蒙恬南下于阳周会合,将大事妥善处置。毕竟,皇帝要来九原是确定无疑的意向,如何能没有任何诏书与叮嘱便掠过九原辖区南下了?皇帝陛下久经风浪,当机立断过多少军国大事,无一事不闪射着过人的天赋与惊人的灼见,如今善后大政,会如此乖戾行事么?
“不。陛下断不会如此乖戾!”
陡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心田,蒙恬脊梁骨顿时一阵发凉,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跌倒在了将案……不知几多时辰,蒙恬悠然醒来,一抹朦胧双眼,竟是一手鲜血!上天有眼,幸亏方才额头撞在了案角,否则还不知能不能及时醒来。顾不得细想,蒙恬倏地起身大步走进浴房,冲洗去一脸血迹自己施了伤药,又大步匆匆冲出幕府,跨上战马风驰电掣般飞向了监军行辕。
草原的夏夜凉风如秋,大军营地已经灯火全熄,只有一道道鹿砦前的串串军灯在高高云车上飘摇闪烁。夜间飞驰,很难在这茫茫营地中辨别出准确的方位。蒙恬不然,天赋过人又戎马一生,对九原大军与阴山草原熟悉得如同自家庭院,坐下那匹雄骏的火红色胡马,更是生于斯长于斯熟悉大草原沟沟坎坎的良种名马。一路飞驰一路思虑,蒙恬没有对战马做任何指令,就已经掠过了一片片营地军灯,飞进了监军行辕所在的山麓营地。
“紧急军务,作速唤醒公子!”尚未下马,蒙恬厉声一喝。
偌大的监军行辕黑沉沉一片,守着辕门口的艾草火坑躲避蚊虫的护卫司马闻声跳起,腾腾腾便砸进了辕门内的庭院。片刻之间,原木大屋的灯火点亮了。几乎同时,蒙恬已经大踏步走进了庭院,急匆匆撩开了厚重的皮帘。
“大将军,匈奴南犯了?”扶苏虽睡眼惺忪,却已经在披甲戴胄了。
“比匈奴南犯更要紧。”蒙恬对扶苏一句,转身一挥手对还在寝室的护卫司马下令道,“监军寝室内不许有人,都到辕门之外,不许任何人擅自闯入!”
“嗨!”司马挺身领命,带两名侍奉扶苏的军仆出了寝室。
“大将军,何事如此要紧?”扶苏一听不是匈奴杀来,又变得似醒未醒了。
“公子且看,上郡密书!”
扶苏皱着眉头看罢,淡淡道:“大将军,这有甚事?”
“公子!陛下入上郡而不来九原,正常么?可能么?”
“父皇素来,独断,想去哪便去哪,有甚……”
“公子,你以为,陛下素来独断?”蒙恬惊愕的目光盯住了扶苏。
“父皇胜利得太多,成功得太多,谁的话也不会听了。”
“公子,这,便是你对君臣父子歧见的省察评判?”
“大巡狩都如此飘忽不定,若是君臣会商,能如此有违常理么?”
“大谬也!”蒙恬怒不可遏,一拳砸上书案,额头伤口挣开,一股鲜血骤然朦胧了双眼。一抹一甩血珠,蒙恬愤然嘶声道,“国家正在急难之际,陛下正在垂危之时!你身为皇长子不谋洞悉朝野,不谋振作心神,反倒责难陛下,将一己委屈看得比天还大!是大局之念么?蒙毅密书已经明告,陛下可能来九原。陛下来九原作甚?还不是要明自立公子为皇太子?!还不是要老臣竭尽心力扶持公子安定天下?!陛下如此带病奔波,显然已经自感垂危!今陛下车驾西渡大河进入上郡,却不来九原,不召见你我,咫尺之遥却要径回咸阳,不透着几分怪异么?陛下但有一分清醒,能如此决断么?不会!断然不会!如此怪异,只能说陛下已经……至少,已经神志不清了……”一语未了,蒙恬颓然坐地,面如死灰,泪如泉涌。
“大将军是说,父皇生命垂危?”扶苏脸色骤然变了。
“公子尽可思量。”蒙恬倏地起身,“公子若不南下,老臣自去!老臣拼着大将军不做,也要亲见陛下!陛下垂危,老臣不见最后一面,死不瞑目……”
“大将军且慢!”扶苏惶急地拦住了大步出门的蒙恬,抹去泪水道,“父皇果真如此,扶苏焉能不见?只是父皇对我严令在先,目下又无诏书,总得谋划个妥善方略。否则,父皇再次责我不识大局,扶苏何颜立于人世……”
“公子果然心定,老臣自当谋划。”蒙恬还是沉着脸。
“但有妥善方略,扶苏自当觐见父皇!”
“好!公子来看地图。”
蒙恬大步推开旁门,进入了与寝室相连的监军大厅,点亮铜灯,又一把拉开了大案后的一道帷幕,一张可墙大的《北疆三郡图》赫然现在眼前。待扶苏近前,蒙恬便指点着地图低声说将起来。忧心忡忡的扶苏不断地问着,蒙恬不断地说着,足足一个时辰,两人才停止了议论。蒙恬立即飞马返回幕府,扶苏立即忙乱地准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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