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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他这么叫时,他的眼睛看上去就要凸出掉下的危险;他说每一句话都用同一种语调,那是像一阵风一样先低后高最后又低下的语调,我找不出比这更贴切的比方了。
“那好吧,”我说道,并为能做完这笔交易高兴,“我就要十八个便士吧。”
“哦,我的肝!”那老头儿把外套扔到一个架子上,一面叫道。“到店门外去!哦,我的肺,到店门外去!哦,我的眼睛胳膊腿——咕噜!——别要钱,用来换点别的吧。”
我一生里从没那样——无论那以前还是那以后——惊恐过;可我低三下四哀哀告诉他,我需要钱,别的东西于我无用,不过我用不着他催,我可以去外面等着。我就来到外面,坐在一个角落的阴影处。我在那里坐了那么多个小时,阴影变成阳光,阳光又变成阴影,我还坐在那里,眼巴巴等那笔钱。
我希望,现在在那一行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疯子酒鬼了。不久,从他受到孩子们攻击中我就得知:他在那一带以酒鬼而著称,并享受着把自己出卖给魔鬼的声望。那些孩子不断来到店门前进攻,叫喊那类故事,要他把金子拿出来:“你知道,查里,你并不穷,你是装穷。把你的金子拿出来吧。你把你自己卖给了魔鬼,把你换得的金子拿出来一些吧。快呀!金子就缝在褥子里呢,查里。把褥子拆开,让我们拿一些吧!”这些叫声,再加上要借刀给他拆褥子的建议,令他愤怒至极,竟使他一整天里不断地冲出来,而孩子们就不断地逃窜。他有时那么气愤,把我当作他们一伙的而向我扑来,嘴里说着要把我撕碎一类的话,可刚好他又记起了我是什么人,便又钻进了店。我从他那声音可以断定他又躺到床上了。他用他那刮风一样的语调,发了疯似地喊那道《纳尔逊之死》,还在每一句前加上一个“哦!”在中间加上无数个“咕噜!”这一切似乎还没让我受够,只因为我衣衫不齐又耐心坚定地坐在店外,那些孩子把我和那“店当成一伙的,整天就朝我扔石头,对我大施暴虐。
他用了很多办法想诱我同意换别的什么。他一会拿出一根钓鱼竿,过一会拿出一把提琴,有一次拿出一顶尖帽,另一次又拿出一只笛子。我没有一点办法地坐在那里,对他的一切建议都予以拒绝;每次我都眼泪汪汪地求他或是还我钱,或是还我衣。终于,他开始一次付半便士地给我钱了。整整又过了两个小时,才一点点加到一先令。
“哦,我的眼睛胳膊腿!”过了好久,他朝店门外恶狠狠地叫道,“再加两便士,你肯走了吗?”
“我不能,”我说:“我会饿死的。”
“哦,我的肺肝,三便士,你肯走了吗?”
“如果我能办到,我什么都不要也肯走,”我说:“可我非常需要钱呀。”
“哦,咕——噜!”真是形容不了他这么一叫时的模样,那时他把那老奸巨滑的老脑袋从门柱后仅露出一点点来虚我。
“四便士,你肯走了吗?”
我是那么软弱又那么疲乏,就同意了这个数。我从他爪子里拿钱时,手都发抖了。这时已是日落时分,我又饥又渴地离开了。又花去三便士以后,我便很快恢复了,由于我当时精神好多了,我就又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里。
这夜,我的床是另一堆干草下,我在一条小河里洗我打了泡的双脚,再将其用清凉的树叶尽可能包好,然后就舒舒服服睡到干草下。第二天早晨我又出发时,发现那条路从一连串的蛇麻地和果园中穿过。那正是果园被熟透的苹果染红的季节,有几处蛇麻地里已有工人开始干活了。我觉着这一切真太美了,于是我把一长排一长排被绿叶缠绕的秆儿想象成可爱的伙伴,并决定这一夜就睡在蛇麻中间。
那一天碰到的那些流浪汉比平常还要坏,使我至今还感到害怕。他们中有些长相极恶的歹徒,在我走过时紧紧盯住我,或停下来叫我走回去和他们说话。我跑开时,他们就用石头朝我扔来。我记得有个年轻的家伙——从他带的工具袋和炭炉,我判断他是个补锅匠——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对我死死地盯着,然后用那么大的嗓门吆喝我回去,以至我停了下来往四处看。
“叫你来,你就来,”那补锅匠说,“要不我会把你那个小个头撕开!”
我想回头是上策。我走近他们,想用一脸笑意来安抚那锅匠,这时我也发现那女人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你去哪?”补锅匠抓住我衬衣的前襟说。
“我要去多佛,”我说。
“你从哪来的?”补锅匠问道,抓着我衬衣的手一拧,把我抓得更紧了。
“我从伦敦来,”我说。
“你是干什么的?”补锅匠问道,“你是个小扒手吧?”
“不——是——的,”我说。
“不是的?说实话!如果你想骗我,”补锅匠说,“我要把你的脑浆都打出来。”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比划了一下,又把我从头到脚打量开了。
“你有买得了一品托啤酒的钱吗?”补锅匠说,“如果你有就拿来,别让我动手!”
要不是和那女人的眼光相遇,看见她轻轻摇头并做出“不”字的口形,我准会拿出来了。
“我很穷,”我强笑着说,“没一个子了。”
“啊哈,什么意思?”补锅匠说着很冷酷地看着我,我都生怕他已经看到我口袋里的钱了。
“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戴我弟弟的丝围巾,”补锅匠说,“这是什么意思?拿来!”他说着就把我的围巾从我脖子上取下并扔给那女人。
那女人大声笑了起来,好像她以为这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她把围巾扔还给我,像先前那样轻轻点了下头,做了个“走”的口形。我还没来得及走开,补锅匠就把那围巾从我手里夺走,胡乱往他自己脖子上一绕,把我像片羽毛一样就给推开了。然后,他骂骂咧咧地转向那女人,把她一下打倒在地。我看到她往后跌倒在硬硬的路上,躺在那儿。她的帽子跌落了,头发在灰尘中变成了白色。我永远忘不了那场景。我走远后再回头看,只见她坐在人行道上——那是路边的一道堤——用披肩一角擦去脸上的血,而他却往前走了,那场面我永远也忘不了。
这一次的险遇使我很怕,以至从此见到这种人走来,我就后退到一个可以躲的地方,在那里呆着,直到他们走远得我看不见他们了才出来。这种事却常常发生,于是我的旅行也就大为拖宕了。但就在这困难中,也和在途中其它一切困难面前一样,我似乎一直得到那幅有我母亲的画面的图画支持和领引,在那图中,母亲是我未出生前正当韶华年岁的母亲。这幅图画从来就没离开过我心中。我躺在蛇麻中过夜时,它在那里,早上我赶路时,它与我同行;它一直在我前面走。从那以后,它在我心中总和仿佛在暑日烈焰下昏昏瞌睡的那阳光灿烂的坎特伯雷大街连在一起,也和那里的古宅、大门和那有无数白嘴鸦绕顶飞翔的庄严灰色的教堂连在一起。我终于来到多佛附近那荒凉又宽阔的荒原时,又是那幅图画用希望减轻了这景象的凄凉。我逃走的那五天里,我还未到达我旅行的最重要目的地前,我还未实实在在走进那市镇之前,那幅图画都不曾离开我过。可是说来也怪,我脚蹬破鞋,勉强支着那受够了风吹日晒而衣衫褴褛的身子站在我企盼已久的地方,这时,那幅图画就如梦如幻一样消逝了,我又陷入孤苦伶仃的沮丧中。
我先在船夫中询问我姨奶奶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各式各样。一人说她住在南福尔兰灯塔里,结果把胡子给烧光了。一人说她被绑在港口外的大浮标上,只有在两个潮汐之间的那段时间才能为人看见。第三个人说她被关进了麦斯通监狱,罪名是偷小孩。第四个人说有人看到她在上一次大风时骑在一把扫帚上,一直往加莱①飞去了。我又去向马车夫们打听,他们也是那样开玩笑而不正经。最后,我向店铺主人们打听,他们不喜欢我的样子,一般都不听我说些什么就说他们可没什么东西能打发我。我这时觉得这是我逃走后最悲伤最困难的时刻了。我已花完了所有的钱,也再无它物可以典卖;我饿,我渴,我累;我似乎和在伦敦那样远离我的目的地。
那天上午就这么在打听探访中过去了,我坐在市场附近的街角一家空店铺的台阶上,正在考虑到先前提过的那些地方去蹓蹓时,一个赶车经过的车夫掉下了一块盖马布。我把那东西送给他时,他那一脸的和气使我有勇气问他:能否告诉我特洛伍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这问题我问了太多次了,这次我都几乎没法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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