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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曰:“颦儿趣跪!吾将审汝。”余不解何故,笑曰:“宝丫头将毋疯耶!审问何事?”宝钗冷笑曰:“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阁女儿!满口胡言,犹不实说。”余不解,然心实忐忑,问之。宝钗曰:“汝昨所行酒令,出自何书?”余闻语,始一愕,自知一时失检点,竟将《牡丹亭》、《西厢记》凑成,不觉双颊泛红,因央宝钗勿令人知。宝钗方让坐,命人献茶,且曰:“凡女孩儿家,以不读书为佳,男子读书不明理,尚不如不读,况吾等乎?只宜勤纺绩,习针黹,惟酒食是议耳,何用读书为?既读书矣,应从事圣贤经传,至于绮言艳曲,最能移性,性情一移,即难药救矣。”(诚如尊论,但卿何由知此语之为绮言艳曲耶?则宝钗平时服膺于此可知。惜黛玉不能反诘之也。)余闻言,中心拜服,一若下官对上司,惟有点首称是而已。俄顷,素云入,云珠大嫂相请。余遂偕宝钗至稻香村,见三春及湘云、宝玉均在。珠大嫂笑迎曰:“社将成立,即有脱滑之人,四丫头欲告一年假,汝等以为何如?”余笑曰:“乃老太太命绘园子图,渠即趁风收帆耳。”探春曰:“否,非老太太,乃刘姥姥一言之过。”余曰:“诺。渠为那一门姥姥,直呼曰母蝗虫已耳。”众人大笑。宝钗曰:“世间常语,一经凤丫头口,偏觉好听。(注解极妙,所谓莫为之后,虽善弗扬。)然彼不识字,不过市俗取笑,惟颦儿法《春秋》意,将世俗村言鄙语,撮要删繁,更加润色,一句一珠,‘母蝗虫’三字,竟将昨日情景刻画出来,真乃天成妙譬。”言次,众笑曰:“如此注解,亦不在二人之下矣。”既,珠大嫂曰:“方才我给四丫头一月假,渠嫌其少,汝辈商议可否稍宽?”余曰:“以余论之,一年亦不见多。盖此园林构造,须工一年,画亦当一年。既须研墨,又须蘸笔,又须铺纸,又须著颜色,又须……”言至此,笑不能耐,迟顷乃曰:“又须照式徐徐画去,岂不需一年工程乎?”众大笑。宝钗极口赞曰:“有趣,有趣。”余徐握惜春手笑曰:“我问妹妹是单画园子,抑将吾辈安之画里乎?”惜春曰:“初命专画园景,嗣老太太又欲添增人物,吾既不会精细楼台,又不工人物,尚在踌躇间也。”余曰:“人物尚易,恐草虫更非所长耳。”珠大嫂笑曰:“又非通论。位置楼台,烘染人物,何须草虫乎?”余笑曰:“(黛玉慧黠可爱。此篇词锋四溢,如听流莺百啭,清妙绝伦。)别样草虫尽可省漏,昨日母蝗虫,如不点缀,岂非缺陷?”众大笑。余且笑且言,曰:“汝从速绘画,余题跋已成,即名‘携蝗大嚼图’。”众闻语,笑益急,湘云竟仆于地。余亦支持不住,既起,宝玉以目示余,余知鬓发已纷,即往镜台前抿之。复聚议绘图事,宝钗为开颜料及应用之物,累累然一纸,余笑曰:“仅绘一图耳,并水缸、箱子而亦列入,得勿姐姐一时糊涂,竟将己之嫁妆单写上乎?”探春笑曰:“宝姐姐,汝若不拧其嘴,真为无用。”宝钗笑曰:“何须拧,狗嘴焉有象牙!”言际,忽移身近余,以手握余臂,按之床上。余笑曰:“好姐姐,趣恕余,余年较幼,非礼之言,姐姐宜有以教导之。”(前此之不疼,可知后此之疼,亦未可必。)宝钗知余言乃隐射看杂书事,立释余。余笑曰:“毕究姐姐量宽,若我则未易饶人也。”宝钗笑曰:“巧言利口,无怪众人爱汝,我今亦疼汝矣。”嗟夫!余闻宝钗亲切之言,此为二次矣。余往者恒疑彼待我均为伪意,由今观之,竟为大观园中第一知己,自此以后,不敢再以不肖之心待人矣。
秋深矣,大观园风物亦随秋风而改,枫林落叶,乃如离人堕其胭脂之泪。(最是不堪肠断处,斜阳影里泣秋风。)山畔池边,但见秃枝杈桠,存于斜阳夕照中间,有三五残菊,犹兀然自立,吐其芳艳,然不转瞬,当亦憔悴不堪矣。余每届秋深,旧疾必发,今年因园中宴会较往日略多,酬酢周旋,精疲力竭,以故咳嗽大发,愈不能支,日惟虬居室中,奄奄如冬蛰之虫。外祖母亦常延医切脉,为署滋补之方,实则此等汤药迄无少效。今日宝钗来,见余形容消瘦,亦戚然寡欢,谓太医所用之药既无效验,不如另觅高手,或者天佑吉人,大功立奏,若徒因循延展,恐非长策也。余摇首曰:“已而,我自知我之病,虽尽集天下名医,亦无可愈之日。姑勿论病时,即观余好时情景,亦可知矣。”宝钗曰:“此言良是。古人谓食谷者生,汝素日饮食过少,不能添养精神,故有此现象。今后尤当勉力加餐,俾血气充满,自可无病矣。”余叹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强求。汝不见今年较去年又略沉重耶?”言次,又咳嗽两三次。宝钗曰:“我昨见药方,人参、肉桂似觉太多,虽云益气补神,亦不宜太热。以我思之,先以平肝养气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上,脾胃乃无病。脾胃无病,饮食即可养人。每日早起,宜以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罐熬粥食之,滋阴补气,较药为佳。”(和盘托出,心直口快。)余闻言大为感动,曰:“汝平昔待人诚属热心,然我最是多心之人,只疑汝有心藏奸,自前日汝谓杂书不好,并以良言相劝,始知我平日疑汝,皆为错误,自思慈母见背,姐妹俱无,而今年龄已长,竟无一人如汝,肯以金玉之言来相教诲,无怪云丫头倾心佩服。吾往日见彼赞汝,心中犹不受用,今而后始知之矣。尤有一语告汝,汝适所云燕窝粥一事,以我思之,至为不便。自我入府以来,每年旧疾复发时,请大夫,索参桂,已经天翻地覆,若再花样翻新,外祖母、二舅母、凤姐姐等纵不见恼,而底下老婆丫头,则未免尤怨。(写黛玉悲苦之状,人理入情,令人不忍卒读。)汝试观府中诸人,因见老太太爱宝玉与凤姐,尚且虎视眈眈,言三语四,何况于我。矧我又非正经主人,无依无靠,投奔来此,彼等早已厌恶,如再不知进退,岂非使彼等愈加埋怨耶?”宝钗曰:“如是,我与汝境况殆出一辙。”余曰:“汝安能比我!汝又有母亲,又有哥哥,此间又有买卖地土,家中又仍旧有房有地,在此不过亲戚情分,无论大小事,又不沾其一文,欲走便走,欲去便去。我则一无所有,衣食住三者,均与其家姑娘一样,一般小人,岂有不加嫌怨之理。”宝钗忽笑曰:“将来亦不过增出一副嫁妆耳,此时尚无须计议及此。”余闻语,脸一赪,笑曰:“人将以厚道视汝,故掬诚以心中事相告,奈何又以我取笑耶?”宝钗笑曰:“是虽笑话,然亦真情。汝毋忧,我在此一日,当与汝消遣一日,汝倘有委屈烦难,尽可告我。我虽有哥哥,汝亦知之,不过老母在堂,较汝差胜一筹耳。汝适所云,亦可谓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家燕窝尚有,明日当取以奉赠。”余笑曰:“燕窝虽小,难得汝多情如是。”宝钗曰:“此何足道,我去矣。”言已自去。
余于宝钗去后,仍偃卧榻上,秋风撼树,瑟瑟作声。(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风过而雨继之,沥沥淅淅,争扑帘笼。少刻,窗衣渐黑,已近黄昏,雨滴竹梢,更觉凄凉万倍。默思宝钗待余,诚可谓推心置腹,不独疑忌之心,化为乌有,抑且加以敬爱。但彼在此,亦不过作客,相处之时,又有几何!万一伯劳飞燕,忽自分飞,此后凄凉岁月,恐又只有独自享受耳。思及此,愈觉愀然寡欢,而窗外秋霖,仍滴沥不已。乃挑灯起坐,随取一书阅之,乃《乐府杂稿》,内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阅毕,心绪纷纭,若有所感,因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眼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窗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秋窗湿。
吟毕,方欲安寝,忽丫鬟云:“宝玉至矣。”语未已,已见宝玉跨步而入,披蓑戴笠,状若渔夫。因笑曰:“余室胡来渔翁乎?”宝玉笑曰:“汝今日何如?服药否?”言已,卸去蓑衣,脱其箬笠,举灯以向余面,端视久之,笑曰:“今日气色略佳。”余于灯光之下,见其足下尚蹬蝴蝶落花鞋,不觉笑曰:“头上畏雨,乃遮以笠,足下岂独不畏雨乎?”宝玉曰:“此衣原有一套,尚有棠木屐一双,已脱诸门外矣。”余细视蓑衣斗笠,细致轻巧,竟不知何草所编。宝玉曰:“此均北静王所赠,汝如爱,当再往索一套,何如?”余笑曰:“谢汝,吾不须此。且一经戴上,竟似戏中所扮渔婆。”(业盟誓矣,又何讳焉。)语出,忽思及适所说渔翁一语,不觉颜色顿赪,伏案大嗽。俄宝玉忽见余《秋窗风雨夕》词,因取而诵之,大为称赏。余立夺付之火,曰:“此何值一读!”宝玉笑曰:“汝虽焚去,然我默思已熟。”余曰:“余惫甚欲眠矣,汝当去,明日再来。”宝玉探怀出金表视之,曰:“已至亥初,兹亦当寝矣。”因携灯而出,忽又回首曰:“汝若需何物,可告我,当为汝取之。”余曰:“然。”
秋光去矣,天气渐寒。日来兀坐斗室,百无聊赖,幸自服宝钗燕窝后,病象渐有起色,余于此时,诚感宝钗不置也。今日宝钗偕香菱来。香菱,薛蟠爱妾也,年可十余龄,容华绝代,聪慧动人,与余侪过从颇密,兹因薛蟠出游金陵,宝钗乃邀入园中,挑灯伴读,助作女红,今日之来,特作外表周旋也。见余即笑曰:“此后相聚之时多矣,苟得暇,务乞教我学诗。”余笑曰:“汝欲学诗,须拜我为师,我虽不通,或可以相授矣。”香菱笑曰:“如是,即拜汝为师,但勿嫌烦恼。”余曰:“是何难,不过起承转合,当中承转,乃成对偶,平对仄,虚对实,实对虚。若果遇有奇句,并平仄虚实亦可不对。”香菱笑曰:“无怪我尝读旧诗,有时对之极工,有时竟有不对,今闻汝言,始知之矣。”余曰:“词句犹第二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一真,并词句亦不用修饰,所谓不以辞害意也。”香菱曰:“我极爱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句,觉真切有趣。”(今之油腔滑调,全无格律者听之。)余曰:“断不宜读此种诗,汝侪因不知诗,所以一见浅近即爱,若一入此等格局,即不能作诗。汝若真心欲学,我此处有《王摩诘全集》,汝先将其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摩揣,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再将李青莲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腹中既先有此三人作底,后再将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诗集一阅,不越一稔,自不愁不成诗翁矣。”香菱笑曰:“既如是,盍以书授我,带归一读。”余遂将王右丞五言律交与香菱,曰:“内中凡经朱笔圈过者,俱为余所选,有一首即读一首,不能领会处,问汝家姑娘即知之。”香菱遂欣然携诗去。
越数日,香菱含笑携书至,欲向余换杜律。余笑曰:“能记若干首?”香菱曰:“凡红圈余均读之。”余曰:“能否领悟?”香菱笑曰:“颇知一二,但是否,尚无把握也。”余笑曰:“汝试言之。”香菱曰:“以我思之,诗之佳处,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诗中三昧,不料于此得之。)有时似乎无理,然一经揣摩,竟是有理有情。”余笑曰:“此语似也。但从何处见之?”香菱曰:“吾观其塞上一首,内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澄心一思,烟如何直,日自是圆,直字似无理,圆字又太俗。然合上书一想,又似曾见此景,若欲再易两字,竟百索不得。又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青两字似亦无理。然必须此二字,方形容尽致。又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两句,吾真不审其’余‘字合’上‘字如何想得来。忆我曩岁入京时,一日停舟芦岸,四顾苍茫,但有古树数株,存于晚炊烟中,青碧连云,余霞成绮,一种萧条之状,使人黯然魂销。不谓昨读此诗,恍若又在荒江芦荻中,诗之动人乃至如是也“。言际,宝玉、探春均至,及聆香菱之言,均笑曰:”既如是,会心处不远矣。“余笑顾香菱曰:”汝谓’上孤烟‘妙,尚不知此句乃自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脱胎出来。“言已,即以渊明原诗与香菱观之,香菱点头叹赏,曰:”然则上字乃自依依二字化出。“宝玉笑曰:”汝已经得其梗概,母庸再讲,再讲反离矣。若就此做去,必成佳调。“探春笑曰:”我明日补一柬,请汝入社何如?“香菱笑曰:”姑娘何苦嘲笑,我不过心中羡慕,才学此以为消遣。“探春笑曰:”谁非消遣,岂我辈认真作诗耶!“香菱因又向余假杜律,且央余拟题学作。余曰:”昨夜月光至佳,即以此为题,往作一首,限十四寒韵。“香菱即持去,无何,持稿示余。展而诵之,曰:
月到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余笑曰:“立意尚佳,但措词不雅,皆因读诗太少,被其束缚。兹请放胆再作一首。”香菱乃默然返,顾不入室,但徘徊于池边树下,或坐或立,状如癫狂。宝钗等则立山上观之,引为笑乐。少刻,香菱复来,曰:“吾顷又改作一首,务祈教正。”余见其惘惘之状,亦殊怜之,因取而读曰: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雪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读毕,宝钗探春等俱至,索诗阅之。宝钗曰:“造句却佳,但非吟月之作,若于月字下再增一色字,则得矣。”香菱自以为此首已臻绝妙,及闻此,兴况骤低,然又不肯弃置。乃背手步出栏干,立于绿竹之下,挖心搜胆,且行且思,既忽以手捧腮,现为浅笑,未几忽又愀然作悲状。(摹写苦吟之状,令我失笑。)探春隔窗笑曰:“菱姑娘亦当闲闲。”香菱怔曰:“闲字乃十五删韵,得勿误耶?”众大笑。宝钗曰:“斯真成诗魔矣!颦儿造孽不浅。”余笑曰:“圣人谓诲人不倦,彼来问,焉能不说?”李纨笑曰:“吾侪盍携其往藕香榭观画去。”余曰:“善”。遂相率而出,见惜春方偃卧榻上,所绘大观园图,立于壁间,十停已得其三,并有美人倩影点缀其间。因指香菱曰:“凡能诗者,均已上画,汝今亦可列入矣。”顾香菱殊无心欢笑,仍呆然回去。逾日,余方起,忽见香菱欣然出稿示余,曰:“此余梦中所得者,然仍不敢自信其佳也。”(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余亟取读之,曰: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
余笑曰:“词意清新,已获成功矣。”时宝钗等亦至,均赞赏不置。余于此,益爱香菱之聪颖,余不学,雅好好学之人,故于香菱学诗,乐授之。抑余不惟爱其好学,且怜其遇而悯其孤。虽然天下至可怜者,乃为孤苦之人;孤苦之人而独聪颖,又能摇笔吟诗,殊属不祥之事。余今教之,诚不啻造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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