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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涛很严厉地说:“王二狗同志,我是市长,命令你们必须停下来!明天我就到医院看望你们郭支书!”
王二狗这才让山民们停了工。
隧道里安静了。冯和平疑惑地望着赵振涛,他原以为赵振涛会答应拨给骆驼村一些扶贫款,来作为补偿。谁知赵振涛拿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方案。赵振涛动情地说:“乡亲们,过去高书记惦念着你们骆驼村,我赵振涛也会像高书记一样。我听说,前不久隧道出了伤亡事故,我听后很痛心,这种工程是专业性很强的,你们对此不熟悉,可你们的拼搏精神是值得赞扬的。为了你们的安全,为了工程质量,为了让高书记早日看到北港铁路通车的那一天,你们必须停下来!”
王二狗瞪着眼睛问:“这位领导,你们上山迷路的时候,还是俺带你们上山来的!不能不给俺们一口饭吃吧?”
赵振涛说:“现在有一个你们能干的工程,就是往山下背土,从山顶的膨润土厂往山下背膨润土。海港那边,急需膨润土啊!汽车上不来,不能停工啊?我今天看见王二狗爬雪山了,真是一个顶十个!”
冯和平点点头说:“赵市长,我明白啦!”
山民们憨憨地笑着:“俺们包啦!”2有一块黑黑的云团从赵老巩的头顶抹过去,天空就亮堂一些。河道溜来的风裹着雪粒子扑打在老人的脸上。赵老巩泥塑般坐在木桥桥头的石台上,耷蒙着眼,脊背搐动着,鼻腔里喷着哼哼的声音。那根闩门杠子紧紧地抓在老人的手上。来来往往的村人跟他搭话,老人也不应声。有个老太太抱来槐条子请他做灯,赵老巩说没空就打发走了。人们发现白雪映青了的这张瘪脸显得十分难看,觉得老人的目光犹如两口深潭,深得没有底儿。
风凉了,赵老巩觉得冷了,紧了紧系在腰间黑腻腻的布条子。老人的咳嗽声哑哑的。朱全德路过小桥的时候,发现了挺坐在桥头的赵老巩,远远地就说,老哥,冷天雪地的跑这儿念啥咒?灯做完了么?他见是朱全德来了,慢慢压住心气说,你别贱口轻舌地取笑俺,气死俺哩!葛老太太真他妈毒,勾得俺那小乐丢了魂儿。朱全德呵呵笑说,小乐给葛家做灯呢,俺知道。老哥,别气,凭你的手艺,雪灯会上就会给葛老太太点颜色瞧啦!别怪小乐,他毕竟是孩子呢。赵老巩说,不管他,俺这块老脸还咋搁在世上。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朱全德脸色难看了些,说,你老这么闹,灯还会做完么?雪灯会不就砸了么?赵老巩心里急,却瘦狗屙硬屎强挺着。朱全德将赵老巩从桥头扌周起来。赵老巩仰脸看着河套里的厚雪,嘴开始翕动着,做灯,做灯哩。老人被寒气箍住的腿抖得站立不稳,他听见了自己胸膛里粗重的喘息。他一点一点踩着村人糟蹋过的雪地回家去了。门门杠不时敲打着雪地。
漫天纷飞的大雪在停歇了一天之后又在黄昏飘起来。雪花将村巷里的脚窝抹得不露一丝痕迹。村巷里没有人,偶尔有狗跑动。朱全德瞅着雪景儿和暮霭中拂动的炊烟,在等朱朱去叫小乐来。朱全德猜想准是朱朱帮赵小乐忙活上了。他知道一些底细,赵小乐将孩子们都叫去做灯了,整个一队人马给葛老太太忙活。这招够损的,耍弄的是一群毛嫩的孩子呵,这不是拿铁锚往赵老巩心尖子上戳么?朱全德委实看不过眼。葛老太太的雪灯会也总是让朱全德胡想一气,想得很多,也很怪。玻璃窗上的冰花图案被白雪映得很亮,花花的光景罩在朱全德身上。
朱朱和赵小乐双双进入朱全德的视野。走近了,朱朱看见爹脸色不好看,蔫蔫地帮娘做活去了。
下午赵小乐在葛老太太的船厂新搭的临时灯坊里,被活儿追得屁滚尿流。他坐在砖垛上,拿水将槐条子浸透,然后就将温湿的槐条子放在火盆上烘烤,火候儿一到,又将槐条子弯折成灯骨,打下手的人就用青麻绳扎好。一条龙的流水作业,眼见着灯骨堆积如山了。葛老太太要蓝灯,赵小乐就做蓝灯。他不管蓝灯匪有啥说头,他说客户满意代办托运都成。朱朱来了,噘了嘴说,俺爹从发廊叫俺来找你叫你立马去一趟。赵小乐说,你爹找俺有啥事儿?朱朱说,去了你就知道啦。
赵小乐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朱全德十分恼怒。朱全德说,小乐,蓝灯都做完了么?钱都进兜了么?赵小乐坐在沙发上,笑笑说,蓝灯还差四十个灯骨,余下就裱蓝纸啦!至于钱么?量她葛老太太也不敢赖账,老叔你就放心。朱全德气得咽喉凝噎,说,俺放心,俺放个屁心!奴才,你个五尺汉子就情愿做奴才吗?你可是气坏你爹啦!赵小乐说,俺爹都那把年纪了,信歪走邪的也就那样啦。葛家也是合法个体户,大大的良民,俺受雇于她,就是奴才么?老叔你骂俺混蛋饭桶都中,就不能抬举俺是奴才,俺想给谁当奴才都巴结不上呢!奴才是俺这号人当的么?朱全德愣住片刻,嘴唇抖起来说,赵小乐,好你个臭小子,原先是个没嘴葫芦,不会说不会道儿,今儿个也会刺儿人啦!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别看你跟朱朱没成亲,俺也照样管你!赵小乐轻蔑地说,不,老叔错啦,做蓝灯,在俺眼里跟做红灯绿灯是一样的,俺不尿她葛老太太,俺揽的是活儿,挣的是钱,钱,钱是好东西,老叔不也是忙忙颠颠地捞钱么?俺得养活秀秀,俺也得活哩!朱全德气得脑袋嗡嗡的,说,你咋说的话?为挣钱就害出脸皮去了吗?赵小乐嘻嘻地笑了,老叔,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呢,脸皮还在脑袋上贴着呢!朱全德加重了语气说,老叔不许你猾么吊嘴的样子,劝你是为你们赵家好,不着跟你爹的交情,俺真不愿操这苦萝卜心!你是市长的兄弟,都高看一眼呢。你执迷不悟硬穿新鞋往狗屎上踩,坏了名声,又断了前程,哭都哭不来呢!赵小乐说,俺哭啥?依俺看,这年头没啥俺都哭得来,就是没钱哭不来。朱全德被噎住了。
这个夜晚的雪时落时停,村巷里到处闪烁着莹莹白光。赵小乐顾不上瞅雪是落是停,风扫雪地的声音在他听来像呵出的气一样虚幻。走到葛老太太家门口时,赵小乐看见不远处站着一条狗。他认出是葛老太太的大黄狗。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嘲笑的意味儿。赵小乐站住了,他站在门口的雪地里像一棵秃树。这些天葛老太太家的地皮儿踩熟了,连大黄狗都将赵小乐当自家人看待,见他没咬,呜呜地喷着响鼻。二婶子在屋么?赵小乐在门口喊上了。没有应声,他瞧见楼下堂屋悬着几盏灯笼,像一张张人脸模模糊糊,忽扁忽圆,忽长忽短,无着无落地站着。他心里盘算着如何跟葛老太太要钱。他也学会算计人了,这并不说明他见识短。其实,这会儿的葛老太太也在算计他呢。她躲在楼上客厅里边吸烟边看电视。电视里的风景晃悠悠的,她的心也悠闲地晃荡着。女儿孙艳萍上楼来说小乐叫呢。葛老太太说,让他叫吧,有大黄陪着他呢。赵小乐又劲儿劲儿地吼了一嗓子。葛老太太饶有兴味地笑着,这小子嗓门真野,叫驴似的。艳萍去下楼告诉他,就说俺不在家去公墓了,让他去公墓找俺。公墓?娘咋能这样呢?葛老太太说,娘今儿有点病,一天到晚都胸闷。孙艳萍说,拿药给你吃。葛老太太扁扁嘴巴说,甭拿药,遛遛赵家人就是娘最好的药!孙艳萍不高兴地退出去了。赵小乐等得不耐烦了,抬腿就想往里闯。刚一迈步,大黄狗没叫没咬就蹿起来,前爪直抵赵小乐的咽喉。赵小乐吓得哆嗦了,就又蔫蔫儿退了回来。大黄狗也十分乖巧地缩了回去。赵小乐十分可怜地笑笑,笑是苦挣出来的。人的苦处每每是不相同的,伺候人的营生,必须得遭得起大罪。他十分尴尬地看着狗,觉得这狗跟葛老太太一样不可捉摸了,连眼前雪夜里黑影憧憧的小楼也变得恐怖和神秘。
雪灯会如期举行,赶集归来的村人在黄昏的时候将那憋了好长时间的灯谣唱出来。天一煞黑儿,赵老巩和赵小乐就将灯盏挂了出来。村委会的喇叭吼的没完没了,震得街筒子乱颤。村委会要集中各家灯盏到桥东,那么,桥西就是葛老太太独挑的雪灯会了。按这块地埝的古老风俗,家家户户都要挂灯出来,借灯除邪,借灯照福,讨的是往后的运气,特别是茔地灯,说头更多了,家族的兴旺全靠茔地灯托着呢。茔地灯一做就做一片,孤孤零零几盏灯是对先人不孝,所以村里做空地灯的只有葛老太太和赵老巩家了。除了茔地灯,赵老巩还将做的六盏灯在东街的蛤蜊皮子堆上一挂,就已经十分惹眼了。赵小乐帮着赵老巩将灯挂妥之后,就找秀秀去了。他从葛老太太的茔地灯里挣到钱了。村人呼啦啦将灯挂在东街,让葛老太太尝尝在西街独挑孤灯的滋味是啥样子。赵老巩坐在那盏八福灯底下吸着短而粗的烟斗,看着提灯奔走的村人。几乎褪成黑灰颜色的青布棉袄,斜斜地披着,老人脸像一盏老灯悬在那里。
嘡——嘡——嘡——村委会守喇叭的朱全德一边敲锣一边喊,点——灯——喽——然后他就指挥着各家各户挂灯。朱全德猛然发觉桥东街的灯稀稀拉拉,有的已挂好的灯笼被主人摘走,飘飘忽忽的灯影流过小木桥,朝桥西街移去。朱全德手里的锣也不敲了,朝桥西方向张望了许久。赵老巩也觉得不对劲了,弓一样的眉毛唤出疑问:“老朱头,这是咋回事哩?”朱全德叹一声,八成是葛老太太出啥么蛾子啦!赵老巩寒了脸,气得忿儿忿儿的。他经心巴意地来了,眼巴眼盼的雪灯会就这鬼样子?老人生闷气的时候,他身边的灯笼几乎都撤光了。老人说到那边看看,许是又改章程啦。朱全德踏着雪走了,赵老巩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脸子跟他去了。但没走上木桥,赵老巩就看见西街密密实实的灯笼十分火爆。星星灯、荷花灯、蟠桃灯、属相灯、灶王灯应有尽有,挂了满街筒子。老人看傻了眼,好多年没见的灯这回都见了。他不知是村人晕了头还是葛老太太施了啥魔法,连最讲究的八仙过海灯和猴栖金山灯也被天王玉柱托出来了。赵老巩,快把你的灯盏拿过来助阵吧!黑暗里有人说。赵老巩恼怒地说,俺才不跟葛老太太搅骚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说赵老巩还记仇呢,然后就抱着孩子赏灯去了。村巷里的喊声粗厉、亢奋。悠长。朱全德拎着面饼大的铜锣凑到赵老巩跟前说,老哥,有钱能使鬼推磨哩,原来是姓葛的出了血本,在西街挂盏灯当场就奖五十块钱,她还花钱请了皮影班子,一会儿就在桥头唱上啦!赵老巩木呆呆地愣着,不吭,浑身像灌了铅般沉重。他的周遭儿是墙一样的人脸,被灯一照,猴腚似的红着。世道变啦,过去葛老太太这号人就是有一座金山,也换不来一顿热饭。赵老巩自顾自说,一张冷灰色的老脸空空静静的。眼前一片花嗒嗒的灯,一片模模糊糊的脸。忽然,赵老巩看见葛老太太神神气气地过来了,便赶紧扭了头,缓缓往东街走。葛老太太悠闲地走在人群里赏灯,她身边又一个老太太就是她大姐葛玉梅了。身后拥着一群人,大黄狗摇着尾巴钻来钻去。灯影里的葛老太太眉啦眼儿的不显老,标标致致的模样,气韵逼人,只有细心人方能瞧见她的下眼睑赤红发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远就瞧见走路的赵老巩。她便紧走了几步,声音很甜地喊了一声赵老巩。赵老巩装没听见,哼一声,快快地走了。走路时把雪地夯得微微颤动了。葛老太太见赵老巩灰溜溜的样子,从心里往外舒服。眼皮子前边的事她总也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偏偏很当回事的。
赵老巩被桥西街雪灯会的阵势搞得很伤感,默然不语。他竭力不看那灯。他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乱,人都变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坏了,看哪儿都是毛病。难道是俺错了?天错地错俺赵老巩怎会错呢?天旋旋地转转,木桥、老树和灯笼倒过去了,人流倒着流动,雪地在天幕上悬着。颠倒着看小村雪灯会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着朱全德,不知不觉溜出人群,到村口小卖部赊了一瓶老白干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来。喝了酒,他腋下便涌出一注汗来。走上东街村巷时,远远地就瞧见他那六盏灯笼悬在蛤蜊皮子堆,守着孤灯喝问酒,老脸便有了红红的酒晕。他两眼昏花,眼睛的确不中用了。房顶和树桠上的积雪被风吹落了,落在灯盏上,落在赵老巩的脸上肩上。他抹了抹脸上的落雪,脸上水水的像落了泪。忽然有一辆汽车停下来。赵振涛和男男从车里钻出来。男男扑向赵老巩喊着:“爷爷——”
赵老巩搂着男男:“看灯来啦?爷的灯好吗?”
男男说:“好,爷爷,你咋不搬到那边去?让我和爸爸好找哩!”
赵老巩愤愤地骂:“那头是葛家花钱买的灯,爷爷不跟葛家掺和!”
赵振涛笑笑,让男男陪着赵老巩。赵老巩推了一把男男,说你跟你爸看吧。正说着,四菊与刘连仲说说笑笑走过来了。赵老巩没瞅他们,他们啥时从他身边离开的,也不知道。走过桥头,赵振涛看见熊大进、米秀秀、赵小乐和海港的工人都在赏灯。不一会儿,赵老巩就听见桥头歪脖子老树挂的陈年老钟给敲响了。这古钟造于光绪年间,是小村变迁的见证人。这些年村里装了喇叭,古钟就闲挂着成为小村一景。村委会规定,不发生海啸一类的大事情,钟是万万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着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灯扎了窝子,人也扎了窝子,古钟沉闷粗厉的声响,像落了炸弹,在人窝子里炸了。密密的人头齐刷刷扭向桥头,远远近近射来惊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们就呼呼涌涌往桥头挤了。朱全德从旁边电线杆上摘下一盏灯笼,高高地擎在手上,看着黑压压聚来的村民,脸色十分庄严。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朱全德,有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了。朱全德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怵这钟声的。他手托着灯笼,灯光将他的面孔映红。等人聚得差不多了,朱全德一本正经狠声狠气地说:“都听着,村委会早就发下通知,全村人在桥东街举办雪灯会。咋不知不觉转到西街了呢?村委会的统一规划都不听了!”人们嚷:“你算老几?你给钱吗?”朱全德又说:“从这个钟点开始,所有的灯全移到东街去!”朱全德话没说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有一点是一致的,这个挂灯事件远远不够敲钟的分量。有人气愤地吼,东街西街不一样么?西街上挂灯有钱呢!你不就是给赵老巩找个伴么?葛老太太和她姐姐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两张快活的脸淡淡地映着蓝灯笼的晕光。
钟声响过之后,赵老巩心头一紧,呆呆地朝桥头方向张望了很久。走过去听见朱全德与人们争执,老人心脏一热,眼窝真的汪了泪,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将两滴泪抹碎了。不多时便有零零星星挑灯的村人走过来,看见呆傻的赵老巩就说,赵老巩,朱全德敲钟给你拉伴儿呢。这老爷子大冷天苦撑个啥呢?呀,六盏灯往西街一挂,就是三百块哪!赵老巩听了就恶煞煞绷起老脸,骂:“滚!”天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他把村人骂走了。赵老巩抠抠搜搜从青布棉袄兜里摸出铁钩子,将六盏灯一下一下摘下来,挤到一处逆风的地方。这时老人的脸猛然间像黄裱纸一样黄了,他的眼睛却是红红的,牙齿咬着嘴唇,硌出了血。他一只枯瘦的手弯曲着颤抖着伸进八福灯里,拔出一根洋蜡,往灯纸一歪,八福灯就燃烧起来。迎了风口,那五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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