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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西方双摩词池边,有几个洞天。内中有两个洞,一个叫作金光洞,一个叫做玉虚洞。凡是洞中各有一个尊者,在内做洞主。住居极乐胜境,同修无上菩提。忽一日,玉虚洞中尊者来对金光洞中尊者道:“吾佛以救度众生为本,吾每静修洞中,固是正果。但只独善其身,便是辟支小乘。吾意欲往震旦地方,打一转轮回,游戏他七八十年,做些济人利物的事,然后回来,复居于此。可不好么?”金光洞尊者道:“尘世纷嚣,有何好处?虽然可以济人利物,只怕为欲火所烧,迷恋起来。没人指引回头,忘却本来面目,便要堕落轮回道中,不知几劫才得重修圆满?怎么说得‘复居此地’这样容易话?”玉虚洞尊者见他说罢,自悔错了念头。金光洞尊者道:“此念一起,吾佛已知。伽蓝韦驮,即有密报,岂可复悔?须索向阎浮界中去走一遭,受享些荣华富贵,就中做些好事,切不可迷了本性。倘若恐怕浊界汩没,一时记不起,到得五十年后,我来指你个境头,等你心下洞彻罢了。”玉虚洞尊者当下别了金光洞尊者,自到洞中,分付行童:“看守着洞中,原自早夜焚香诵经,我到人间走一遭去也。”一灵真性,自去拣那善男信女、有德有福的人家好处投生,不题。
却说宋朝鄂州江复有个官人,官拜左侍禁,姓冯各式,乃是个好善积德的人。夫人一日梦一金身罗汉下降,产下一子,产时异香满室。看那小厮时,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固,两耳垂珠,是个不凡之相。两三岁时,就颖悟非凡。看见经卷上字,恰象原是认得的,一见不忘。送入学中,那名冯京,表字当世。过目成诵,万言立就。虽读儒书,却又酷好佛典,敬重释门,时常暝目打坐,学那禅和子的模样。不上二十岁,连中了三元。
说话的,你错了。据着《三元记》戏本上,他父亲叫做冯商,是个做客的人,如何而今说是做官的?连名字多不是了。看官听说:那戏文本子,多是胡诌,岂可凭信!只如南北戏文,极顶好的,多说《琶琶》、《西厢》。那蔡伯喈,汉时人,未做官时,父母双亡,卢墓致瑞,分府幸他孝廉,何曾为做官不归?父母饿死?且是汉时不曾有状元之名,汉朝当时正是董卓专权,也没有个牛丞相。郑恒是唐朝大官,夫人崔氏,皆有封号,何曾有夫身张生的事?后人虽也有晓得是无微之不遂其欲,托名丑低的,却是戏文倒说崔张做夫妻到底。郑恒是个花脸衙内,撞阶死了,却不是颠倒得没道理!只这两本出色的,就好笑起来,何况别本可以准信得的?所以小子要说冯当世的故事,先据正史,把父亲名字说明白了,免得看官每信着戏文上说话,千古不决。闲话休题。
且说那冯公自中三元以后,任官累典名藩,到处兴利除害,流播美政,护持佛教,不可尽述。后来入迁政府,做了丞相。忽一日,体中不快,遂告个朝假,在寓静养调理。其时英宗皇帝,圣眷方隆,连命内臣问安不绝于道路。又诏令翰院有名医人数个,到寓诊视,圣谕尽心用药,期在必愈。服药十来日,冯相病已好了,却是嬴瘦了好些,柱了杖才能行步。久病新愈,气虚多惊,倦视绮罗,厌闻弦管,思欲静坐养神,乃策杖待步入后园中来。后园中花木幽深之处,有一所茅庵,名曰容膝庵,乃是那陶渊明《归去来辞》中语,见得庵小,只可容着两膝的话。冯相到此,心意欣然,便叫侍妾每都各散去,自家取龙涎香,焚些在博山炉中,叠膝暝目,坐在禅床中蒲团上。默坐移时,觉神清气和,肢休舒畅。徐徐开目,忽见一个青衣小童,神貌清奇,冰姿潇洒,拱立在禅床之右。冯相问小童道:“婢仆皆去,你是何人,独立在此?”小童道:“相公久病新愈,心神忻悦,恐有所游,小童愿为参从。不敢檀离。”公伏枕日久,沉疾既愈,心中正要闲游。忽闻小童之言,意思甚快。乘兴离榻,觉得体力轻健,与平日无病时节无异。步至庵外,小童禀道:“路径不平,恐劳尊重,请登羊车,缓游园圃。”冯相喜小童如此慧黯,笑道:“使得,使得。”
说话之间,小童挽羊车一乘,来到面前。但见:
帘垂斑竹,轮斫香檀。同心结带系鲛绡,盘角曲栏雕美玉。坐姻铺锦褥,盖顶覆青毡。
冯相也不问羊车来历,忻然升车而坐。小童挥鞭在前驭着,车去甚速,势若飘风。冯相惊怪道:“无非是羊,为何如此行得速?”低头前视,见驾车的全不似羊,也不是牛马之类。凭轼仔细再看,只见背尾皆不辨,首尾足上毛五色,光采射人。奔走挽车,稳如磐石。冯相公大惊,方欲询问小童,车行已出京都北门,渐渐路入青霄,行去多是翠云深处。下视尘寰,直在底下,虚空之中。过了好些城郭,将有一饭时侯,车才着地住了。小童前禀道:“此地胜绝,请相公下观。”冯相下得车来,小童不知所向,连羊车也不见了。举头四顾,身在万山之中。但见:
山川秀丽,林麓清佳。出没万壑烟霞,高下千峰花木。静中有韵,细流石眼水涓涓;相逐无心,闲出岭头云片片。溪深绿草茸茸茂,石老苍苔点点斑。
冯相身处朝市,向为尘俗所役,乍见山光水色,洗涤心胸。正如酷暑中行,遇着清泉百道,多时病滞,一旦消释。冯相心中喜乐,不觉拊腹而叹道:“使我得顶笠披蓑,携锄趁犊,躬耕数亩之田,归老于此地。每到秋苗熟后,稼穑登场,旋煮黄鸡,新酿白酒,与邻叟相邀。瓦盆磁瓯,量晴较雨。此乐虽微,据我所见,虽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所恨者君恩未报,不敢归田。他日必欲遂吾所志!”
方欲纵步玩赏,忽闻清磬一声,响于林。冯相幸目仰视,向松阴竹影疏处,隐隐见山林间有飞檐碧瓦,栋宇轩窗。冯相道:“适才磬声,必自此出。想必有幽人居止,何不前去寻访?”遂穿云踏石,历险登危,寻径而走。过往处,但闻流水松风,声喧于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峰峦四合。行至一处,溪深水漫,风软云闲,下枕清流,有千门万户。但见:
嵬嵬宫殿,虬松镇碧瓦朱扉;
寂寂回廊,凤竹映雕栏玉砌。
玲珑楼阁,干霄覆云,工巧非人世之有。宕畔洞门开处,挂一白玉牌,牌上金书“金光第一洞”。冯相见了洞门,知非人世,惕然不敢进步入洞。因是走得路多了,觉得肢休倦怠,暂歇在门阃石上坐着。坐还未定,忽闻大声起于洞中,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大声方住,狂风复起。松竹低偃,瓦砾飞扬,雄气如奔,顷刻而止。冯相惊骇,急回头看时,一巨兽自洞门奔出外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目光闪烁,毛色斑搁。剪尾宕谷风生,移步郊园草偃。山前一吼,慑将百兽潜形;林下独行,威使群毛震惊。满口利牙排剑戟,四蹄钢爪利锋芒。
奔走如飞,将至坐侧。冯相怆惶,欲避无计。忽闻金锡之声震地,那个猛兽恰象有人赶逐他的,窜伏亭下,敛足暝目,犹如待罪一般。
冯相惊异未定,见一个胡僧自洞内走将出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修眉垂雪,碧眼横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柱降魔,九环金锡。若非固寂光中客,定是楞迦峰顶人。
将至洞门,将锡杖横了,稽首冯相道:“小兽无知,惊恐丞相。”冯相答礼道:“吾师何来,得救残喘?”胡僧道:“贫僧即此间金光洞主也。相公别来无恙?粗茶相邀,丈室闲话则个。”冯相见他说“别来无恙”的话,幸目细视胡僧面貌,果然如旧相识,但仓卒中不能记忆。遂相随而去。
到方丈室中,啜茶已罢。正要款问仔细,金光洞主起身对冯相道:“敝洞荒凉,无以看玩。若欲游赏烟霞,遍观云水,还要邀相公再游别洞。”遂相随出洞后而去。但觉天清景丽,日暖风和,与世俗溪山,迥然有异。须臾到一处,飞泉千丈,注入清溪,白石为桥,斑竹来往。于巅峰之下,见一洞门,门用玻璃为牌,牌上金书“玉虚尊者之洞”。冯相对金光洞主道:“洞中景物,料想不凡。若得一观,此心足矣。”金光洞主道:“所以相邀相公远来者,正要相公游此间耳。”遂排扉而入。
冯相本意,只道洞中景物可赏。既到了里面,尘埃满地,门户寂寥,似若无人之境。但见:
金炉断烬,玉磬无声。绛烛光消,仙肩昼掩。蛛网遍生虚室,宝钩低压重帘。壁间纹幕空垂,架上金经生蠢。闲庭悄悄,芊绵碧草侵阶;幽槛沉沉,散漫绿苔生砌。松阴满院鹤相对,山色当空人未归。
冯相犹豫不决,逐步走至后院。忽见一个行童,凭案诵经。冯相问道:“此洞何独无僧?”行童闻言,掩经离榻,拱揖而答道:“玉虚尊者游戏人间,今五十六年,更三十年方回此洞。缘主者未归,是故无人相接。”金光洞主道:“相公不必问,后当自知。此洞有个空寂楼台,迥出群峰,下视千里,请相公登楼,款歇而归。”遂与登楼。
看那楼上时,碧瓦瓮地,金兽守肩。饰异宝于虚檐,缠玉虬于巨栋。犀轴仙书,堆积架上。冯相正要那卷书来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楼外云山,对冯相道:“此处尽堪寓目,何不凭栏一看?”冯相就不去看书,且凭栏凝望,遥见一个去处:
翠烟掩映,绛雾氤氲。美木交枝,清阴接影。琼楼碧瓦玲珑,玉树翠柯摇曳。波光拍岸,银涛映天。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时,日影下照,如万顷琉璃。冯相注目细视良久,问金光洞主道:“此是何处,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惊,对冯相道:“此地即双摩词池也。此处溪山,相公多曾游赏,怎么就不记得了?”冯相闻得此语,低头仔细回想,自儿童时,直至目下,一一追算来,并不记曾到此,却又有些依稀认得。正不知甚么缘故,乃对金光洞主道:“京心为事夺,壮岁旧游,悉皆不记。不知几时曾到此处?隐隐已如梦寐。人生劳役,至于如此!对景思之,令人伤感!”金光洞主道:“相公儒者,当达大道,何必浪自伤感?人生寄身于太虚之中,其间荣瘁悲欢,得夫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换壳,如梦一场。方在梦中,原不足问;及到觉后,又何足悲?岂不闻《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古皆以浮生比梦,相公只要梦中得觉,回头即是,何用伤感!此尽正理,愿相公无轻老僧之言!“
冯相闻语,贴然敬伏。方欲就坐款话,忽见虚檐日转,晚色将催。冯相意要告归,作别金光洞主道:“承挈游观,今尽兴而返,此别之后,未知何日再会?”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当与相公同为道友,相从于林下,日子正长,岂无相见之期!”冯相道:“京病既愈,旦夕朝参,职事相索,自无暇日,安能再到林下,与吾师游乐哉?”金光洞主笑道:“浮世光阴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老僧在此,转眼间伺侯相公来,再居此洞便了。”冯相道:“京虽不才,位居一品。他日若荷君恩,放归田野,苟不就宫祠微禄,亦当为田舍翁,躬耕自乐,以终天年。况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寿登耄耋,岂更削发披缁坐此洞中为衲僧耶?”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冯相道:“吾师相笑,岂京之言有误也?”金光洞主道:“相公久羁浊界,认杀了现前身子。竟不知身外有身耳。”冯相道:“岂非除此色身之外,别有身那?”金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元有前身。今日相公到此,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离此?今日怎得到此?”冯相道:“吾师何术使京得见身外之身?”金光洞主道:“欲见何难?”就把手指向壁间画一圆圈,以气吹之,对冯相道:“请相公观此景界。”
冯相遂近壁视之,圆圈之内,莹洁明朗,如挂明镜。注目细看其中,见有:
风轩水榭,月坞花畦。小桥跨曲术横塘,垂柳笼绿窗朱户遍看他亭,皆似曾到,但不知是何处园圃在此壁间。冯相疑心是障眼之法,正色责金光洞主道:“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师何故将幻术变现,惑人心目?”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指园圃中东南隅道:“如此景物,岂是幻也?请相公细看,真伪可见。”冯相走近前边,注目再者,见园圃中有粉墙小径。曲槛雕栏。向花木深处,有茅庵一所:半开竹牖,低下疏帘。闲阶日影三竿,古鼎香烟一缕。茅庵内有一人,叠足暝目,靠蒲团坐禅床上。冯相见此,心下踌躇。金光洞主将手拍着冯相背上道:“容膝庵中,尔是何人?”大喝一偈道:“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容膝庵中莫误,玉虚洞里相延。”向冯相耳畔叫一声:“咄!”冯相于是顿省:游玉虚洞者,乃前身;坐容膝庵者,乃色身。不觉夫声道:“当时不晓身外身,今日方知梦中梦。”口此顿悟无上菩提,喜不自胜。
方欲参问心源,印证禅觉,回顾金光洞主,已失所在。遍视精舍迦蓝,但只见:
如云藏宝殿,似雾隐回廊。审听不闻钟磬之清音,仰视己失峰宕之险势。玉虚洞府,想却在海上嬴洲;空寂楼台,料复归极乐国土。只嶷看罢僧繇画,卷起丹青十二图。
一时廊殿洞府溪山,捻指皆无踪迹,单单剩得一身,俨然端坐后园容膝庵中禅床之上。觉茶味犹甘,松风在耳。鼎内香烟尚袅,座前花影未移。入定一晌之间,身游万里之外。冯相想着境界了然,语话分明,全然不象梦境。晓得是禅静之中,显见宿本。况且自算其寿,正是五十六岁,合着行童说尊者游戏人间之年数,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虚尊者的转世。
自此每与客对,常常自称老僧。后三十年,一日无疾而终。自然仍归玉虚洞中去矣。诗曰:
玉虚洞里本前身,一梦回头八十春。
要识古今贤达者,阿谁不是再来人?
卷二十九 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
诗曰:
世间何物是良图?惟有科名救急符。
试看人情翻手变,窗前可不下功夫!
话说自汉以前,人才只是幸荐征辟,故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之名;其高尚不出,又有不求闻达之科。所以野无遗贤,人无匿才,天下尽得其用。自唐宋以来,俱重科名。虽是别途进身,尽能致位权要,却是惟以此为华美。往往有只为不得一第,情愿老死京华的。到我国朝,初时三途并用,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干功立业,青史标名不朽。那见得只是进士才做得事?直到近来,把这件事越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当权。当权所用的,不是科甲的人,不与他好衙门,好地方,多是一帆布置。见了以下出身的,就不是异途,也必拣个惫赖所在打发他。不上几时,就勾销了。总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得在心上。所以别项人内便尽有英雄豪杰在里头,也无处展布。晓得没甚长筵广席,要做好官也没干,都把那志气灰了,怎能勾有做得出头的!及至是十进士出身,便贪如柳盗跖,酷如周兴、来俊臣,公道说不去,没奈何考察坏了,或是参论坏了,毕竟替他留些根。又道是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跌扑不多时,转眼就高官大禄,仍旧贵显;岂似科贡的人,一勾了帐?只为世道如此重他,所以一登科第,便象升天。却又一件好笑:就是科第的人,总是那穷酸秀才做的,并无第二样人做得。及至肉眼愚眉,见了穷酸秀才,谁肯把眼梢来管顾他?还有一等豪富亲眷,放出倚富欺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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